皇帝的话语如同定心丸,却丝毫未能弥合朝臣们撕裂的政见。
那争吵声浪,仿佛要将皇极殿的琉璃瓦都生生掀飞。
官员们割裂成泾渭分明的几派,言辞如刀,寸步不让。
“袁尚书!”
英国公张维贤,这位在尸山血海里打滚了一辈子的老将,此刻须发戟张,浑浊的老眼里燃烧着怒火。
“你户部的算盘珠子都快崩到本公脸上了!”
“边境的安宁,是我大明将士用命换来的,不是用银子买来的!你今天敢用岁币换和平,明天是不是就要割地求饶?!”
“我大明将士的血,不能白流!”
户部尚书袁可立面色涨红,却毫不示弱,官袍猛地一甩,声调拔高八度。
“国公爷此言,是陷我等于不忠不义!”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如今能用区区数万两,换北境十年安宁,让朝廷能腾出手来,专心解决内患,此乃大智慧!何软之有?”
“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亿万灾民嗷嗷待哺,国公爷的眼睛里,难道只有打仗吗?!”
“十年安宁?”
张维贤发出一声嗤笑,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袁大人真是天真得可爱!那虎墩兔憨是喂不熟的豺狼!今天你给他一块肉,明天他就敢扑上来咬断你的喉咙!等他用我大明的银子和粮食养肥了胆子,整合了漠南,到时候再挥师南下,你袁可立拿什么去负责?!”
工部尚书范景文眼见两人就要撕破脸,连忙见缝插针,抛出了自己的方案。
“诸位,诸位!听我一言!”
“下官以为,互市之事,大有可为。我大明武库之中,尚有大量崇祯元年之前的老旧火铳、火炮。这些兵器,于我新军而言,已是烧火棍,弃之可惜。”
“若能用这些‘废铁’,换回蒙古人手中的战马、牛羊、皮货,岂非一本万利?”
他话音刚落,一个清正却充满怒意的声音便炸响开来。
“范尚书!糊涂!”
左都御史刘宗周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老脸因愤怒而显得格外严厉。
“火器乃国之重器,岂可轻易与人?今日我等将淘汰火器卖予蒙古,他日,建奴便可效仿!届时我大明北境,处处皆是我朝火器,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资敌之举,万万不可!”
“刘大人未免太过危言耸听!我等卖的,只是淘汰之物!其射程、威力、装填速度,皆远逊于我神机营、五军营现役装备!此消彼长,优势仍在我手!”
“此一时彼一时!谁能保证蒙古人不会加以仿制?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将火器转手卖给建奴?此门一开,后患无穷!”
“那依刘大人之见,这也不行,那也不可,莫非要将那蒙古使臣直接赶出去不成?”
“哼!朝贡便要有朝贡的规矩!我天朝上国,岂容他一介草原来使,在此讨价还价!”
“到底是钱重要,还是将士的性命重要!”兵部尚书孙承宗一声怒斥,让争吵攀至顶峰。
大殿之上,彻底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朱由检端坐于御座之上,看着下方一张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听着那些几乎要掀翻房顶的争吵,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将问题抛出,任由这些帝国最顶尖的大脑激烈碰撞。
每一个方案的利弊,都会在他们的唇枪舌剑中,被反复捶打,剖析得淋漓尽致。
而他这个皇帝,只需在最后,从这些千锤百炼的方案中,拣选出最锋利的刀刃。
或者,将它们熔炼成一柄全新的,更致命的武器。
眼看争吵已经从国家战略,滑向了人身攻击,再吵下去,怕是真的要当朝上演全武行了。
朱由检觉得,火候够了。
他对着身旁的王承恩,递去一个眼色。
王承恩心领神会,运足了丹田气,尖细的嗓音穿透所有嘈杂。
“退朝——!”
下方瞬间静了一刹。
随即,在皇帝转身离去时,又爆发出压抑不住的低声争执。
“你个老匹夫!”
“你懂个屁!”
辰时中。
乾清宫偏殿。
朱由检正端着一碗清粥,用银匙慢条斯理地搅动着。
殿外,那从皇极殿一路蔓延而来的争论声,由远及近,再次传了过来。
朱由检无奈地挑了挑眉。
得。
这是把战场,从朝堂搬到朕的饭桌上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王承恩便领着几位核心大臣,一脸官司地走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户部尚书袁可立,英国公张维贤,工部尚书范景文,左都御史刘宗周,以及兵部尚书孙承宗。
个个都是跺跺脚,朝堂就要抖三抖的重臣。
也正是方才吵得最凶的几人。
“臣等,参见陛下!”
几人行礼,脸上都还带着未消的火气。
朱由检放下玉碗,抬了抬手。
“免礼。”
袁可立第一个按捺不住,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臣思来想去,依旧认为,当以安抚为主!区区几万两的回赐,便可止住北境百万兵戈,换来我朝休养生息的宝贵时机!臣恳请陛下,应允虎墩兔憨的请求!”
英国公张维贤发出一声冷哼,蒲扇般的大手几乎要按到刀柄上。
“陛下!是他来朝贡,不是来做买卖!要臣说,随便赏赐些丝绸瓷器,彰显我天朝威仪即可!一个铜板都不能给!不能惯他这漫天要价的毛病!”
范景文立刻接上:“陛下,臣以为,以淘汰火器换取战马牛羊,乃变废为宝之举!难道他们还能用烧火棍,打赢我们的燧发枪不成?”
“范尚书!”刘宗周痛心疾首,“防人之心不可无啊,陛下!此举短视,必成后患!”
孙承宗则一脸凝重:“陛下,此次朝贡,乃是难得的休养生息之良机,万不可因小失大。”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朱由检听着他们又要把方才的争论重复一遍,指节在温润的玉碗边缘轻轻敲击。
说白了,这场争论的本质,就是在菜市场讨价还价。
只不过,摊位上摆的,是国运。
他身为天子,总不能亲自下场,跟那蒙古使臣为了几万两银子,几百杆破铳争个面红耳赤。
那也太掉价了。
他需要一个代理人。
一个既能代表天家颜面,又精通“生意经”,脸皮够厚,最好还能让对方摸不清虚实的人。
生意经……脸皮厚……虚实……
突然,一个肥硕雍容,几乎要将织金龙袍撑裂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朱由检的脑海中。
福王,朱常洵。
他那位富可敌国,把“趋利避害”四个字刻在骨子里的皇叔。
殿内几位大臣还在用眼神激烈交锋,浑然不觉御座之上的皇帝,神情已变得古怪起来。
“众位爱卿,”朱由检忽然开口,语气温和,“吵了一早上,想必还没用早膳吧?”
几位大臣都是一愣。
“来人,赐座。”
“陪朕,一起用顿早膳。”
这突如其来的恩典,让几人瞬间惶恐,连忙躬身下拜。
“臣等惶恐!叩谢陛下隆恩!”
朱由检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
随即,他转头对门外的王承恩吩咐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
“去,传朕旨意。”
“召福王进宫,就说朕…请他一起用早膳。”
王承恩也是一怔,但立刻反应过来,躬身领命。
“遵旨。”
说完,便迅速退下。
偏殿内,刚刚落座的几位重臣面面相觑,满头雾水。
商议国之大事,召福王来做什么?
那位除了吃喝玩乐,富甲天下之外,一无是处的王爷,能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