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三屯营。
风尘仆仆的大同镇兵马,终于抵达了这座被后金占据的坚城之下。
队伍的最前方,曹为先勒住马缰,面色沉静,眼神如冰,打量着城头。
城墙上,后金的旗帜依旧在寒风中招展。
只是那份曾经的嚣张,此刻看来,只剩下一戳就破的虚弱。
他身后的将士,经过连日的急行军,疲惫已刻在每个人的脸上。
但他们依旧挺直了腰杆,沉默地列成阵势。
手中的火枪与长矛,在晨光下反射着一片没有温度的寒光。
大军的到来,并未引起城头过多的骚动。
守军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刻的降临。
他们只是静静地,从垛口后探出头来,用一种麻木的眼神,注视着城下那片黑压压的明军。
曹为先没有立刻下令攻城。
他侧过头,对着身旁的许平安,递过去一个眼色。
许平安会意,催马出列。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特殊的“客人”。
后金镶红旗甲喇额真,博尔晋。
他身上的甲胄已经残破,脸上带着狰狞的伤口,眼神里是看不到底的颓败。
在几名明军士卒的“护送”下,他被带到了阵前。
许平安带着他,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护城河边。
这个距离,刚好处于城头弓箭射程的边缘,却又能让声音清晰地传上去。
“城上的人听着!”
许平安的声音洪亮,每一个字都像战鼓,敲在城墙上。
“本将奉命,前来收复失地!”
城头一阵轻微的骚动,一名后金将领出现在了女墙后。
他甲胄齐整,身材魁梧,正是此地的守将,甲喇额真穆克坦。
他一眼就看到了被明军簇拥在中间的博尔晋。
穆克坦的动作凝固了。
他手里的弓箭,本已举起,此刻却僵在半空,缓缓地,放了下来。
“博尔晋?”
他用满语低声唤道,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惊疑。
博尔晋抬起头,看到了城墙上那张熟悉的面孔。
他们同属镶红旗,是相识多年的袍泽,一起喝过酒,一起上过阵,彼此的家眷都认得。
此时此刻,故人相见,竟是这般光景。
博尔晋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沙子,他张了张嘴,才发出干涩的声音。
“穆克坦……是我。”
“你……你怎么会……”穆克坦的话语里满是震动与困惑。
博尔晋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惨笑。
“我们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
“汗王……皇太极他,把我们所有步卒,全都扔下了。”
“他带着骑兵,自己跑了。”
这句话,没有一丝波澜,却让穆克坦的心脏被狠狠攥住。
城墙上,所有听到这句话的后金士兵,全都愣住了。
他们脸上的麻木,瞬间被巨大的惊愕与恐慌撕裂。
汗王……跑了?
把他们,所有人都当成了弃子?
“不可能!你胡说!”穆克坦身旁的一名牛录额真激动地大吼,“大汗怎么可能抛弃我们!”
博尔晋没有理会他,只是定定地看着穆克坦。
“我亲眼所见。”
“通州平原,尸横遍野。”
“我们的人,死了,溃了,降了。”
“关宁军、白杆兵、京营三大营……明军的主力,把我们围得水泄不通。”
“皇太极为了自己逃命,拿我们当了垫脚石。”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种彻骨的冰冷。
“穆克坦,别挣扎了。”
“我们,都被抛弃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把无形的尖刀,扎进城头每一个后金士兵的心里。
穆克坦的脸色,在短短几息之间,由红转白,由白转青。
他当然知道博尔晋没有说谎。
他们被困在关内,消息断绝,早就成了孤军。
皇太极若是真的得胜,消息为何迟迟不来?
明军的大部队,又怎会这么快就兵临城下?
一切,都对上了。
许平安敏锐地捕捉到了穆克坦脸上的动摇。
火候,到了。
必须用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他。
“穆克坦!”
许平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你看看我身后!”
他猛地一挥手。
“战!!”
他身后,那一万名沉默的大同镇将士,仿佛收到了同一个指令,同时举起手中的兵器,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震彻云霄的怒吼!
“战!!!”
“战!!!”
一万人的齐声怒吼,汇成了一股无可抵挡的音波洪流,狠狠撞在三屯营的城墙上。
城墙,仿佛都在这声浪中微微颤抖。
城头上的后金士兵,被这股扑面而来的杀气骇得面无人色,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穆克坦的身体,更是剧烈地一晃。
许平安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在宣读最后的判决。
“我身后,是一万大军!”
“你城里,不过千余残兵!”
“你守得住吗?”
“大明皇帝已有旨意!念及尔等也是受皇太极蒙蔽,并非首恶,只要开城投降,便可保全性命!”
“但若负隅顽抗,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我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坐在马上,与他身后那一万名杀气腾腾的士兵一起,等待着城头的答复。
这是最后的通牒。
也是最后的生机。
城墙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后金士兵,都看向了他们的主将,穆克坦。
是战,是降。
全在他一念之间。
穆克坦的呼吸变得无比粗重,他的手,紧紧地攥着城头的砖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抵抗?
拿什么抵抗?
用这一千毫无斗志的兵,去对抗城下一万士气如虹的明军?
那不是战斗,是自杀。
可投降……
他身为大金的甲喇额真,就这么不战而降?
博尔晋的声音,再次幽幽传来。
“穆克坦,别为了一个已经抛弃了我们的汗王,再搭上兄弟们的性命了。”
“大明皇帝答应了我们,只要配合,就会给我们一条活路。”
“想想你的家人,想想兄弟们的家人吧。”
最后这句话,像一柄铁锤,击碎了穆克坦心中最后一点迟疑。
他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垮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死寂。
他缓缓地,举起了自己的手。
“……开城门。”
他用满语,下达了这道无比艰难的命令。
“大人!”身边的牛录额真还想再劝。
“开城门!”
穆克坦猛然回头,语气里再无一丝犹豫。
“……是。”
沉重的城门,发出了“嘎吱”的声响,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打开。
一个巨大的缺口,出现在了坚固的城防上。
穆克坦脱下了自己的头盔,扔在地上,第一个走下了城楼。
在他的身后,一千多名后金士兵,也纷纷扔掉了手中的兵器,像一群行尸走肉,沉默地跟随着他们的主将,从西城门里,缓缓走出。
他们没有被捆绑,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屈辱与茫然。
曹为先一挥手。
早已准备好的大同镇士兵,立刻如潮水般围了上去,将这一千多名降兵迅速分割、包围,收缴了他们身上所有可能藏匿的武器,然后分片看管起来。
整个过程,井然有序,没有一丝混乱。
曹为先策马,率领着主力部队,缓缓驶入三屯营。
明军的旗帜,重新插上了这座失陷数日的城池。
他没有丝毫停留,立刻下达了一连串冰冷的命令。
“立刻接管城防!清点府库、粮仓!”
“派出所有斥候!以三屯营为中心,向四周探查!我要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溃逃的后金散兵!”
“有任何发现,立刻上报!不得擅自行动!”
“遵命!”
一名名传令兵飞奔而去。
整个蓟镇,几乎都在重复着眼前的一幕。
遵化、大安口、洪山口……
一座座被后金军占据的城池,在明军的兵锋之下,在那些被抛弃的后金降将的劝说之下,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像样的抵抗,便纷纷开城投降。
皇太极精心策划的入关劫掠,在通州城下被彻底打断脊梁之后,正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方式,飞速崩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