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十一月十二日。
皇极殿内,暖炉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冰冷的寒意。
整个大殿,像一个被塞满了干柴的炉膛,只差一粒火星,便会轰然炸开。
自后金入关以来,京师的官场,就像一艘在狂风骇浪里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船。
前几日,大安口失守,遵化失守,三屯营失守……一道道如同催命符般的军报,将所有人的心都打入了无底深渊。
直到初十那天,赵率教那封盖着血印的蓟州捷报传来!
“血战两日,城池未失,敌军已退!”
短短十几个字,像是一剂强心针,狠狠扎进了大明朝堂的血管里!
守住了!
那个杀神一样的赵率教,竟然真的用一座孤城,硬生生扛住了后金八旗主力的猛攻!
整个京师,都为之沸腾!
压抑了数日的恐慌,瞬间化作了狂喜和骄傲!
无数官员奔走相告,额手称庆,仿佛鞑虏已经被彻底击溃,班师在即。
然而,这股狂热,仅仅维持了不到一天。
昨日,一匹快马,带来了另一个足以让天塌下来的消息。
三河,失守!
后金大军绕过了蓟州那块硬骨头,其前锋,已经兵临三河县城!
三河县令率领城中仅有的数百乡勇,与数万虎狼之师血战,城破。县令自焚,满城军民,死伤惨重!
京畿之地,那些世代生活在天子脚下的百姓,根本不相信鞑子的马蹄,真的能踏进这片土地。
朝廷之前下发的撤离令,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官老爷们小题大做。大部分人都不肯撤离!
结果,当后金的屠刀真的落下时,他们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无数良田被毁,村庄化为焦土,百姓流离失所,哭声震野!
而今天,最新的军报,如同一记最沉重的铁锤,彻底砸碎了所有人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
皇太极亲率大军,已至通州!
通州!
那是京师的东大门!距离北京城,只有区区四十里地!
恐慌,如同最可怕的瘟疫,再次笼罩了整个皇极殿。
“通州!鞑子已经到通州了啊!再往前一步,就是朝阳门了!”
“曹总督的山西兵呢?袁总督的关宁铁骑呢?为什么还不动!为什么还不去拦住他们!”
“陛下!不能再等了!京营的兵马再不调动,军心就要散了啊!城外的百姓,都要死绝了啊!”
“请陛下速发援兵!与鞑虏决一死战!”
哭喊声,质问声,哀求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皇极殿的屋顶掀翻。
兵部尚书孙承宗,英国公张维贤,还有左都御史刘宗周等人,站在百官之前,脸色凝重如铁,却一言不发。
因为他们知道,所有的兵马调动,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可他们也想不通,为何到了如此地步,陛下依旧按兵不动!
那就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却迟迟不肯射出那致命的一箭!
再不射,弓弦就要断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焦灼地,投向了那高高的丹陛之上。
龙椅上,朱由检静静地坐着。
他就像一尊置身于惊涛骇浪中的礁石,任凭风吹浪打,自岿然不动。
他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是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眼神,俯视着阶下众生百态。
终于。
他动了。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带着一股无形的,君临天下的威压。
整个大殿,瞬间死寂。
所有嘈杂的声音,都在他起身的那个刹那,被硬生生掐断!
所有官员,都屏住了呼吸,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朱由检的目光,越过所有人,最终落在了孙承宗和张维贤的身上。
他的声音,平静,却又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孙爱卿,张爱卿。”
“你们,还有诸位臣工,一定都在疑惑。”
“疑惑朕为何要将皇太极这头饿狼,一步一步,放入我大明的腹心之地。”
“疑惑朕为何要坐视三河失陷,通州被围,而迟迟不发一兵一卒。”
“疑惑朕布下的天罗地网,究竟要如何收口,如何合围!”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是啊!
这才是所有人心中最大的疑问!最大的恐惧!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谁也看不懂的,冰冷的弧度。
“现在,朕就告诉你们答案!”
他猛地向前一步,身上的十二章纹衮龙袍,无风自动!
一股前所未有的,霸烈无比的帝王之气,轰然爆发!
“天子守国门!”
“君王死社稷!”
他一字一顿,声音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惊雷,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朕,欲亲率京营八万将士,御驾亲征!”
“与那皇太极,决一死战!”
轰——!
整个皇极殿,彻底炸了!
所有大臣,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懵了!
他们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如同被一道天雷劈中了天灵盖,满脸的难以置信!
御驾亲征?
陛下疯了吗?!
“不可啊!陛下!”
孙承宗第一个反应过来,这位两朝元老,此刻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老泪纵横!
“陛下!您是万金之躯,系天下安危之所系!万万不可亲身犯险啊!”
“陛下三思!三思啊!”英国公张维贤也跟着跪下,额头重重地磕在金砖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哗啦啦——”
满朝文武,全都跪了下去!
“请陛下收回成命!”
“国不可一日无君啊陛下!”
刘宗周等几位言官,更是激动得须发皆张,直接扑倒在地,以头抢地,准备死谏!
“陛下若执意亲征,臣等,今日便血溅于此,以报皇恩!”
整个大殿,哭声震天,哀嚎遍地。
在他们看来,皇帝御驾亲征,那就是将整个国家的命运,都押在了一场赌局之上!
土木堡之变,殷鉴不远啊!
“都给朕闭嘴!”
朱由检的怒吼,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声音!
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阶下跪伏的臣子们。
“你们以为,朕是在拿国运做赌注吗?”
“你们以为,朕是在逞一时之勇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悲凉与决绝。
“朕布下了这个局,一个以整个京畿为棋盘,以数十万军民为棋子的杀局!”
“蓟镇的将士,在用命给朕填!京畿的百姓,在用血给朕流!”
“他们是朕的棋子!是朕用来引诱皇太极上钩的,诱饵!”
“有朝一日,当天下人知道,是朕,他们的皇帝,亲手将他们置于屠刀之下,他们会怎么看朕?史书,会怎么写朕?”
“朕又该如何去面对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妻儿!如何去面对那些被屠戮的无辜百姓!”
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身前的御案之上!
“朕布的局,就该由朕,来亲手砍出这最后一刀!”
“朕要让皇太极知道!朕要让天下人看到!”
“朕这个皇帝,不止会坐在龙椅上发号施令!更会披上甲胄,为他们,为这大明江山,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番话,如同一盆滚油,浇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大殿之内,一片死寂。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就在这时。
一个身影,从宗室的队列中,毅然走出。
他走到大殿中央,对着龙椅上的朱由检,重重跪下。
是唐王,朱聿键。
“陛下!”
朱聿键抬起头,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陛下身系宗社安危,万万不可轻动!”
“臣,朱聿键,大明宗室,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理所应当!”
“臣,愿替陛下出征!率京营将士,与那皇太极决一死战!”
“不破敌军,臣,提头来见!”
朱由检看着跪在下面的朱聿键,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好!
不愧是朕看中的人!
他缓缓走下丹陛,亲自将朱聿键扶了起来。
他拍了拍朱聿键的肩膀,然后转过身,面向所有大臣。
他的声音,再次恢复了那种洞悉一切的,神明般的漠然。
“唐王之心,朕,心领了。”
“但这一战,非朕亲征不可。”
他顿了顿,说出了那句让所有人,包括皇太极在内,都无法预料到的,最终的图穷匕见!
“因为,朕,才是这盘棋局中,最大,也最香甜的那个诱饵!”
“只有朕御驾亲征的消息传出去,那生性多疑的皇太极,才会彻底疯狂!”
“他才会不顾一切,抛下所有辎重,倾尽全军之力,直扑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