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熹微。
朱由检早已端坐于书案之后,批阅着雪片般从各地加急送来的奏疏。
昨夜承乾宫的温存,是注入他心底的一丝暖流。
这暖流,很快就被眼前这偌大江山上处处漏风的寒意所侵蚀。
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提醒着他,前路漫漫,杀机四伏。
“启禀陛下,袁崇焕在宫外求见。”
王承恩的声音,压得极低,自殿外幽幽传来。
朱由检搁下手中的朱笔。袁崇焕这位在后世褒贬不一的统帅。
但是不管他的私心究竟为何,毋庸置疑是一位有能力的统帅。而朱由检需要有能力的统帅稳住辽东的局势。这样他才有时间去施展他的谋划。
他揉了揉眉心,那股因温情而稍稍舒缓的神经,再次绷紧如弓弦。
“宣。”
一个字,不带任何情绪。
片刻之后,一个干练的身影,带着一身未洗的征尘与寒气,大步流星地踏入殿中。
来人面容黝黑,那是被边关烈日与风霜侵蚀出的轮廓,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有两团压不住的野火在熊熊燃烧。
正是从老家星夜兼程,奔赴君王召唤的袁崇焕。
“臣,袁崇焕,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观望,撩起官袍下摆,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五体投地大礼。
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坚硬的金砖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不是礼节,是决心,是压抑了太久的抱负,在此刻的尽情宣泄。
“平身。”
朱由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爱卿一路奔波,辛苦。”
王承恩极有眼色地搬来一张绣墩,放在一旁。
“谢陛下!”
袁崇焕猛地起身,却并未落座,而是站在绣墩旁,微微颔首。
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向御座上那个年轻的帝王。
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朱由检没有与他寒暄,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只是对王承恩微微偏了偏头。
“把辽东的军报,给袁爱卿看看。”
王承恩捧着一叠厚厚的,浸透着血与火气息的文书,走下丹陛,恭敬地交到袁崇焕的手中。
袁崇焕几乎是抢一般地接了过来,迫不及待地翻阅。
起初,他的眉头只是微微皱起。
可越往下看,他的脸色便越是阴沉,呼吸也变得粗重如牛。
皇太极分兵叩关。
某卫所遇袭,死伤数百。
某参将冒进中伏,全军覆没。
关宁铁骑被死死牵制,只能眼睁睁看着建奴的游骑兵,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烧杀抢掠,将一座座村庄化为焦土。
一桩桩,一件件,字字泣血,声声含冤。
当他看到最后一封军报,看到建奴铁骑绕过防线,深入腹地,将一个数千人的村庄屠戮殆尽,男女老幼,无一活口时——
袁崇焕再也无法抑制。
“啪!”
他猛地将手中的军报狠狠摔在地上,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坟起,如同盘虬的恶龙。
“噗通!”
他再一次跪倒,膝盖与金砖的撞击声,比刚才更加决绝,更加沉重。
“陛下!”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却又被一股昂扬到极致的斗志所点燃。
“辽东糜烂至此,国仇家恨,不共戴天!”
“臣,袁崇焕,愿为陛下一扫建奴,不死不休!”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将这大殿都点燃。
“只要陛下信臣!用臣!”
“五年!”
“不出五年,臣必为陛下,收复全辽!”
话音落下,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袁崇焕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昭示着他此刻的激动与豪情。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看着袁崇焕,眼神不屑,似看跳梁小丑。
他等了很久,直到袁崇焕心中的火焰被沉默冷却,才开口。
声音很轻,却冰锥般刺骨。
“五年复辽?”
袁崇焕猛地一愣。
他设想过皇帝的龙颜大悦,设想过君臣相得的激昂,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句平淡到近乎讥讽的反问。
朱由检从龙椅上缓缓站了起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下丹陛。
龙袍上的五爪金龙,随着他的动作,仿佛活了过来,露出狰狞的獠牙。
“袁崇焕,朕宣你进京,是有意复用你。”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让袁崇焕的心头,莫名地一紧,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但朕!”
朱由检的脚步停在了他的面前,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炸响的一道惊雷,狠狠地响在袁崇焕的耳边!
“不是来听你说大话的!”
嗡——!
袁崇焕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没料到,等待他一腔热血的,会是帝王雷霆万钧的震怒。
朱由检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神凌厉。
“建奴是什么战力,你镇守辽东多年,你会不清楚?”
“我大明的火器,守城尚可。可建奴的铁骑,来去如风。你告诉朕,你拿什么去收复千里失地?”
朱由检嘴角满是嘲讽。
“拿你这张嘴吗?!”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袁崇焕的脸上。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变得惨白如纸。
他终于明白了。
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根本不是史书上那些耽于享乐、能被豪言壮语轻易哄骗的君主!
他看得清!看得透!
自己那句“五年复辽”,一半是为国效力的激情,另一半,又何尝不是为了博取圣心,抬高自己复出筹码的文人伎俩?
可这一切,在皇帝那洞若观火的审视下,都成了跳梁小丑一般,不自量力的狂言妄语!
他深深垂下头,冲天豪情被冷水浇灭,只剩敬畏与惶恐。
“臣……臣该死!”
他额头抵在地面,声音颤抖。
“臣急于为国分忧,一时狂悖,请陛下恕罪!”
“但臣心中,确有方略!并非虚言!”
朱由检没有说话,只是绕着他,缓缓走了一圈。
沉稳的脚步声,每一下都踩在袁崇焕心上。
他审视着地上的人,看是璞玉还是废石。
良久,他才停下脚步,声音重新恢复了平静。
“说。”
“说服朕。”
袁崇焕浑身一震,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也是唯一的机会。
他不敢再有半分浮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开口,字字清晰。
“其一,整军!陛下在京畿重组军户,补发粮饷,此乃治军之本!然边军之弊,十倍于京畿!克扣军饷,杀良冒功,早已烂到了根子。若不以雷霆手段,严加整饬,练出的兵,不过是待宰的羔羊!臣请陛下授权,让臣肃清辽东军伍,斩尽那些蠹虫,为陛下练出一支真正能战敢战的铁军!”
“其二,养战!当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辽东百姓与建奴有血海深仇,他们才是最渴望收复故土之人!当招募辽东流民,编练成军,让他们为自己而战!同时,在关宁一线大规模屯田,做到粮草自给,方能摆脱朝廷掣肘,与建奴做长久之争!”
“其三,筑城!建奴骑兵,野战非我所长。我大明之长,在于坚城重炮!臣以为,当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以坚城为桩,以重炮为矛,将防线一寸寸向前推进!不求速胜,先求不败!用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坚城,将建奴的兵锋死死拖住,用时间,去耗死他们!待其国力疲敝,我大军再寻机反击,方为万全之策!”
一番话说完,袁崇焕再次叩首,冷汗已经湿透了官袍,他静静地等待着皇帝的最终裁决。
这一次,大殿里的安静,比之前更加漫长。
朱由检走回了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前,手指在辽东那片染血的土地上,缓缓划过。
许久,他才转过身。
“你的方略,比你的大话,动听多了。”
他走回袁崇焕面前,眼神变得凌厉,直刺头骨,看透灵魂。
“朕再问你。”
“你这套方略,层层递进,步步为营,看似是为进攻,但你内心最深处的想法,是不是以守为攻,最终的目的,是想守到建奴精疲力尽,主动与我大明议和?”
袁崇焕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从心底爆发!
猝不及防的窘迫、内心最深处的隐秘被当众戳破的惊骇,让他整个身体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在这一刻,他不敢再有任何欺骗。
因为他知道,任何谎言,在这位新帝面前,都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他用一种近乎沙哑的声音,艰难地回答:
“臣……确有此想。”
“平身吧。”
朱由检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朕告诉你。”
年轻的帝王,看着殿外刚刚升起的朝阳,一字一句地说道。
“朕,不这么想。”
“朕要的,不是议和。”
说罢,他对着殿外高声喊道。
“宣,英国公张维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