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贤佝偻着身子,缓缓向后退出大殿。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京城勋贵的骨髓上。
那年轻帝王最后的一番话,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带着血,不仅是命令,更是悬在他们头顶的一柄铡刀。
老国公的背影,在空旷的殿宇中显得无比沧桑,却又透着一股被逼到绝境后的决然。
空旷的大殿里,终于只剩下朱由检一人。
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唯有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在他玄色的常服上,如时间的流沙般缓缓移动。
山西的局,布下了。
京营的刀,磨快了。
新政的网,撒开了。
可陕西……
陕西那片已经开始腐烂的土地,依旧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压在他的心头。
满朝勋贵,膏粱子弟,竟无一人可堪驱使。
何其讽刺。
他原本的计划,是由勋贵集团去整治陕西的军务,这既是一种朝堂平衡,更是给这潭死水注入活力的最后机会。
结果,却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一股迟滞的疲惫感,终于从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末梢涌了上来,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闭上眼。
脑海中闪过的,竟是那个光怪陆离的后世梦境。
在那个梦里,他毕业后似乎也曾是这样,被无休止的会议、报告、指标推着走,连深呼吸都成了一种奢侈。
“牛马”…
朱由检咀嚼着这个粗俗却无比精准的词,嘴角露出极度自嘲的苦笑。
便是皇帝,又与那磨盘前被蒙住双眼,一圈圈走到死的牛马,有何区别?
弦,绷得太紧,是会断的。
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
他需要让手下那群被他用屠刀逼到极限的臣子们,有片刻喘息的机会。
不是出于仁慈。
而是为了让他们能更长久,更高效地为自己卖命。
他同样需要让自己,有一个喘口气的时候。
子嗣……
这大明的江山,也需要一个稳固的传承。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的疲惫被一股温情取代。
他转身,大步走出了乾清宫。
“摆驾,坤宁宫。”
坤宁宫内,地龙烧得极旺,温暖如春。
人还未至,一阵清脆悦耳的象牙牌碰撞声,夹杂着女子们刻意压低了的轻笑,便隐隐约
传来。
朱由检挥手,示意准备通报的太监噤声退下。
他自己,则如同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绕过一面雕着百鸟朝凤的紫檀木屏风,眼前的景象,让他那张因杀戮与权谋而紧绷了一整天的面容,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
温暖的地龙旁,一张铺着锦缎的方桌,四方围坐。
他的皇后周氏,正襟危坐,姿态端庄,眉眼间却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显然心思并未全在牌局上。
她的对面,是他的皇嫂,懿安皇后张嫣。
这位先帝的遗孀,褪去了往日的沉郁与哀婉,脸上难得地有了些鲜活的气色,出牌时,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从容。
另外两位,则是他的田贵妃与袁贵妃。
田贵妃性子活泼,眉梢眼角都带着喜气,摸牌的动作都透着一股期待。
袁贵妃则温婉娴静,只是安静地陪着,偶尔轻笑一声。
大明最尊贵的四个女人,此刻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桌上那些码得整整齐齐的象牙牌。
这正是朱由检命工匠赶制出来,给她们解闷消遣的小玩意儿——麻将。
“碰!”
田贵妃清脆地喊了一声,将两张牌推倒,又飞快地从牌墙上摸了一张,脸上的喜色几乎要溢出来。
“皇嫂,您可得当心了,妹妹这牌,快听了!”
张嫣只是温婉一笑,并不言语,纤纤玉指捻起一张牌,看了一眼,不紧不慢地打了出去。
朱由检轻咳了一声。
“哗啦——”
一声轻响。
一群受惊的林间鸟雀般,四位女子瞬间站起身来,脸上所有的闲适与笑意,在看到他的一刹那,立刻被恭谨与拘束所取代。
“陛下万安。”
“臣妾参见陛下。”
“都起来吧,不必多礼。”
朱由检大步上前,很自然地扶起离他最近的周皇后,目光扫过那桌上还未结束的牌局。
“看你们玩得开心,朕倒是有些羡慕了。”
周皇后没有在意牌局,而是仔细端详着他的脸,那眉宇间深藏的倦色,便是九五之尊的威仪也遮掩不住。
她伸出手,想为他抚平眉心的褶皱,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柔声问。
“陛下,您脸色瞧着不大好,可是朝事太过繁重?”
“是啊。”
朱由检没有否认,他拉着周皇后的手,在桌边坐下,其余三人也拘谨地跟着落座,不敢再碰桌上的牌。
他随手拿起一张“中”字象牙牌,在指尖把玩着。
那冰凉温润的触感,让他在朝堂上沸腾了一整天的杀意,也跟着平静了些许。
“朕今日,将朝堂上下,都逼得狠了些。”
他看着几位女子关切又带着些许不解的表情,用一种近乎平淡的语气叙述着。
“朕要他们做事,做成事,做以前几十年想都不敢想的事。”
“自然,要把他们当成牲口一样来使唤。”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可就算是最好的牲口,也得有歇息吃草的时候,否则,磨还没拉完,就先累死了。”
懿安皇后张嫣冰雪聪明,立刻听出了那话语背后,君王的深意。
“陛下的意思是?”
“朕想,给天下的官员,重新定一个休沐的章程。”
朱由检将手中的牌放下,在桌面上发出“嗒”的一声清脆轻响。
“如今朝廷的休沐之制,早已名存实亡。许多官员,一年到头,疲于奔命,不得闲暇。长此以往,人会垮,事,也终究会办砸。”
他转头,深深地看向周皇后。
“朕打算恢复旬休之制。每十日,休沐一日。逢年节,再另行放假。”
周皇后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流露出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喜悦。
她关心的不是什么朝政,她只关心她夫君的身体。
“陛下圣明。如此一来,您也能多些歇息的时候了。”
“朕?”
朱由检失笑,摇了摇头。
“朕是天子,这天下,便是朕的枷锁。只要这枷锁一日不除,朕,便一日不得歇息。”
话虽如此,他的语气却轻松了不少。
有些事,在皇极殿上说出来,必然会引来无数关于“祖宗成法”的诘难与争辩。
可在这坤宁宫里,与自己的家人聊起,却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务事。
“此事,朕还要再斟酌一二。”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节发出一阵细微的噼啪声响。
那股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的沉重感,似乎真的被这坤宁宫里的融融暖意,冲淡了许多。
“今日,朕就在这里用膳了。”
他看着那桌还未收拾的麻将,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你们继续玩,让朕也沾沾这难得的喜气。”
“臣妾遵旨。”
周皇后嫣然一笑,眉眼弯弯,亲自为他奉上了一杯刚刚沏好的热茶。
殿内,很快又响起了清脆的牌声。
只是这一次,那声音里,少了几分肆意,多了几分柔和与拘谨。
朱由检坐在一旁,静静地喝着茶,看着自己的女人们言笑晏晏。
那股在朝堂上积攒了一整天的戾气与杀伐之意,在这一刻,被这人间烟火气,悄然抚平。
他知道,这片刻的安宁,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得奢侈的间歇。
明日天一亮,他依旧是那个要将大明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从沉没的边缘强行拉回的冷酷帝王。
但至少现在。
他可以只是一个丈夫。
一个需要家的温暖,来舔舐伤口的,普通男人。
朱由检忽地来了兴致。
他看着眼前这温馨和睦的一幕,心中那股被政务压得几乎凝固的血,似乎又重新流动了起来。
“王承恩,笔墨伺候。”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殿内的牌声戛然而止。
宫女们连忙手脚麻利地在方桌上铺开洁白的宣纸。
一方端砚,一锭徽墨,被小心翼翼地捧了上来。
王承恩亲自上前,挽起袖子,屏息凝神,为皇帝研墨。
周皇后与几位贵妃,都安静地站在一旁,美眸中带着好奇与期待,看着皇帝走到了案前。
他提起那支上好的紫毫笔。
那一瞬间,他身上的戾气与疲惫仿佛尽数褪去,身上多了一种文人独有的沉静与风骨。
笔尖饱蘸浓墨,悬于纸上,凝而不滴。
朱由检手腕轻动,笔走龙蛇。
他的字,瘦劲挺拔,铁画银钩,带着一种与他性情极为相似的锋锐与决绝。
不过片刻,一句诗跃然纸上。
江山本是局中子,却羡垂纶散淡人。
他将那尚带着清新墨香的宣纸,轻轻递到周皇后的面前。
“皇后,送你。”
周皇后怔住了。
随即,一股巨大的喜悦与暖流猛地涌上心头,眼眶瞬间微微泛红。
她知道,皇帝送给她的,不只是一幅字。
更是他此刻的心境。
这一晚的膳食,格外温馨。
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朱由检难得地,说起了许多宫外的趣闻,听着女人们不时发出的轻笑,那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是夜,他留宿坤宁宫。
一夜无话,酣然好梦。
翌日,天光大亮。
朱由检睁开眼时,只觉得神清气爽,昨日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已然一扫而空。
龙袍加身,玉带束腰。
他,又是那个大明的君主。
只是这一次,他的眉宇间,少了几分阴沉,多了几分清明。
奉天门外。
文武百官早已列班站好,气氛依旧压抑。
他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战战兢兢,不知今日这位新君,又要祭出何等雷霆手段。
朱由检走上御阶,端坐龙椅,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众人。
“众卿。”
他一开口,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做好了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
“自今日起,恢复旬休之制。”
什么?
大殿之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甚至怀疑是不是这位陛下在说反话。
朱由检的声音继续平淡地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凡在京官员,每十日,休沐一日,各部司衙门,自行轮替,不得耽误公务。”
“逢元旦、冬至、万寿节等大节,另行放假三日。”
他看着下方那些呆若木鸡,满脸不可思议的臣子,语气里,终于多了一丝人情味。
“弦绷得太紧,是会断的。”
“人是如此,国事亦是如此。”
“朕要尔等为国办事,却也不想看到尔等一个个都累死在任上。”
短暂的死寂之后,大殿内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无数官员的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与感激。
然而,以孙承宗、袁可立为首的少数几位重臣,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心中却是更深层次的敬畏。
这哪里是恩典?
这分明是帝王心术!
昨日的雷霆万钧,是“威”。
今日的休沐之制,是“恩”。
一打一拉,恩威并施!
孙承宗吸了口气,率先出列,拜伏于地。
“陛下圣明,劳逸结合,方是治国长久之道!臣等,叩谢天恩!”
身后,所有官员如梦初醒,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山呼海啸。
“臣等,叩谢陛下天恩!”
(前面刚开始写,分寸把握的不好,三十章以后后宫的情节很少,兄弟们不爱看后宫就跳过去哈~后面绝对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