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恤银”三个字,像一道旱天惊雷,在杨二狗混沌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他甚至来不及回应里正,一把将其推开,连那双破烂的鞋子都跑掉了一只,赤着脚,疯了一般冲向村口。
杨王氏也吓坏了,死死抱着怀里的铁蛋,踉踉跄跄地跟在丈夫身后。
夜色下,这个穷得只剩下尘土的米脂小村,此刻竟是灯火通明。
几乎每一户人家都点亮了那盏一年也舍不得用几次的油灯,或是举着噼啪作响的火把,从四面八方朝着村口那片唯一的空地汇集。
寒风卷着火苗,将人们脸上那混杂着惊恐、怀疑与一丝丝不敢奢望的期待,照得忽明忽暗。
不多时,整个村头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死寂一片,只听得到风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钉子钉住一般,死死地盯着人群最前方。
那里,站着十几个身穿统一绿素衣的官差。
为首的,是一位面相和善的中年官员。
他没有骑马,也没有站在高处,就那么安静地站在冰冷的泥地上,任由刺骨的冷风吹动着他的官袍下摆。
“是……是范大人!杨钦差派来的范大人!”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范大人抬了抬手,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现场最后一丝窃窃私语也消失了。
“乡亲们。”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前些时日,西山矿洞塌了,死了几位兄弟。本官和杨钦差,心里都堵得慌。”
没有官样文章,没有废话。
一开口,就是让所有矿工心头一颤的实在话。
人群中,立刻响起了几声压抑不住的啜泣。那几家死了男人的婆姨,正被邻里搀扶着,早已哭得浑身瘫软。
“挖矿,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换一口饭吃,是天底下最苦的营生。”
范大人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沉重。
“朝廷知道,当今陛下,也知道。”
他猛地一挥手!
身后两名官吏拿出一包碎银子
“圣上有旨!”
范大人的声音陡然拔高,神情变得无比肃穆。
“凡此次矿难中丧生者,皆我大明之子民!朝廷,为他们发抚恤银!”
“每人,二两!”
银子不多,但足够孤儿寡母先活下去。
那几个死了男人的婆姨,直接僵在了原地,连哭都忘了,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银袋子,仿佛在看一个不属于人间的幻觉。
在她们的认知里,男人死在矿上,就是命不好。朝廷能给一口薄皮棺材,就已经是天大的善心。
朝廷……朝廷怎么会给钱?还给的不少?
“死者家属,上前,领抚恤!”
在里正近乎嘶吼的呼喊下,那几个寡妇才如梦游般,被旁人推搡着,颤颤巍巍地走了上去。
范大人亲自将用布包好的二两银子,一个一个,郑重地交到她们手上。
那冰冷又实在的重量,让她们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朝廷……给俺钱了……”
一个婆姨喃喃自语,突然,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京城的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磕下了三个响头!
额头与冻硬的土地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皇上啊——!”
一声悲怆又带着无尽感动的哭喊,撕裂了夜空。
其余几人也纷纷跪倒,一时间,哭声和磕头声响成一片。
这哭声里,有丧夫的悲痛,但更多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被当成“人”来看待的巨大冲击与茫然!
看着这一幕,周围那些铁打的汉子们,眼眶也都红了。
发完抚恤银,范大人并未离去。
他脸上的沉痛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火焰般希望的振奋。
“乡亲们!抚恤银,是给逝者的交代!”
“接下来,是给活人的盼头!”
他再次挥手。
官差们又抬上好几个沉重的大麻袋,解开袋口,里面是金黄饱满,从未见过的粮食颗粒。
“玉米!是陛下为我大明寻来的高产粮种!”
“经过试种,同样一块地,它的产量,比高粱,比粟米,高出一大半!”
范大人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唯一的缺点,是比粟米要多浇些水。但你们都是伺候了一辈子土地的好把式,肯定比本官更懂!”
“今日,奉陛下圣旨!每家每户,无偿发放玉米良种二斤!足够你们开春后,种上半亩救命田!”
“具体的种植法子,本官会统一教给里正,开春前,由他再手把手教给大伙!”
“乡亲们!”
范大人的目光如刀,扫过每一个人,声音洪亮如钟。
“记住!这二斤种子,是朝廷给你们的希望!是陛下给你们的活路!是咱们来年的命根子!”
“谁要是敢偷懒,或是嘴馋,现在把它煮了吃了,莫怪本官的刀,不认人!”
“陛下,还有一句话,让本官带给你们!”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出了那句让在场所有人都灵魂震颤,刻骨铭心的话。
“陕西、山西两地,免赋税三年!”
“天下子民,皆是朕的子民!”
“朕,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轰——!
这句话,比五两银子,比高产的神种,更具万钧之力!
它像一道温暖又霸道的光,瞬间刺破了这片土地上空笼罩了百年的绝望阴云!
死寂。
死一样的沉寂过后,整片空地,彻底沸腾了!
“皇上没忘掉我们!!”
“老天爷开眼了!万岁!圣上万岁啊!!”
欢呼声、叫喊声、喜极而泣的嘶吼,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冲破了米脂县寒冷而漫长的黑夜!
杨二狗死死抱着那沉甸甸的二斤种子,像是抱着自己的亲儿子。
回到家,杨王氏找了家里最干净的一个陶罐,小心翼翼地将种子倒进去,用布封好口,放到了床头最高,最显眼的地方,仿佛在供奉神明。
夜深了。
铁蛋早已在炕上睡熟,嘴角还挂着满足的笑。
杨二狗躺在妻子身边,黑暗中,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婆姨,今天那几个领钱的,怪可怜的。”
“嗯。”
“要是俄哪天也……”
“不许胡说!”杨王氏一下子翻过身,用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身子在发抖。
杨二狗拿开她的手,紧紧抓在自己手里,继续说道:“俄是说万一。真有那天,尔就拿着朝廷给的抚恤银子,咱不改嫁,就守着这块地,把娃养大,咱有玉米种子,饿不死!”
黑暗中,杨王氏没有说话,只是将他搂得更紧,更紧了。
“他爹,”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俄不要银子,俄就要你好好活着。”
渐渐的,杨二狗感觉自己的肚子,被什么坚硬而又温暖的东西顶着。他嘿嘿一笑,翻身将妻子压在身下。
“婆姨,那咱们就再生一个,多一个娃,多一份香火,多一个给陛下当牛做马的!”
那张不太坚固的土炕,在寂静的夜里,又一次“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充满了最原始,也最顽强的生命力。
第二天,天还没亮,杨二狗便神清气爽地走出家门,大步往后山矿洞走去。
他感觉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可到了矿洞口,他却愣住了。
洞口前,黑压压地挤了一大堆人,比往日多了至少一倍,好多都是生面孔。
他拉住旁边一个熟识的工友小田,低声问道:“小田,那伙人是哪来的?咋没见过?”
小田朝那边努了努嘴,压低声音道:“哥,你还不知道?是隔壁塌方的那个矿洞的。上面说要重新勘探,暂时开不了工,就让他们先来咱们这干着。”
他顿了顿,目光带着一丝敬畏,又补充了一句。
“领头那个,就是站在最前面,身形像铁塔一样的黑脸汉子。”
“听他们那边的人说,这人,上次矿难,带着人冲进去救出了七八个人!”
“他叫……”
“张献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