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闵在太极殿中那番如同惊雷般振聋发聩的话语,以及那十箱沉甸甸、记录着北地治理细节的户籍册所带来的灵魂震撼,尚未在江东旧臣心中完全平息,另一则更加石破天惊、关乎千家万户切身利益的消息,已然如同插上了翅膀,穿过重重宫墙,在风雪依旧的建康城内飞速传播开来,引发了远比王朝更迭更为剧烈的震动。
“听说了吗?北……魏皇帝要在宫门外宣诏!”一个卖炭的老翁,在巷口拉住相熟的邻居,压低声音,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宣什么诏?莫非是要屠城……”邻居脸色煞白,声音颤抖。
“不是!说是……说是要免了咱们江南三年的赋税!所有田赋、丁税,全免!”老翁激动得胡子都在发抖。
“什么?!免三年赋税?真的假的?!老天爷,这怎么可能?!”邻居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八度,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千真万确!宫门外都聚了好多人了!快去看看!”
起初是惊疑,是不敢置信。赋税,如同悬在江东百姓头顶的一把利剑,年年征收,花样百出,胥吏如狼似虎,早已压得人喘不过气,卖儿鬻女者亦不鲜见。免三年?这简直是闻所未闻、想都不敢想的天大恩典!自晋室南渡以来,何曾有过如此仁政?
然而,消息来源似乎颇为可靠,加之之前关于江北轻徭薄赋的传闻早已悄悄流传,以及今日朱雀门兵不血刃地易主、城内并未发生预料中的烧杀抢掠,种种迹象,让越来越多的百姓按捺不住,抱着半信半疑、又怀着一丝微弱却炽热希望的心情,顶着依旧飘洒的雪花和刺骨的寒风,从四面八方的街巷、从简陋的茅屋、从拥挤的闾里,如同涓涓细流汇入大江,向着皇宫外的承天门广场汇聚而来。
人越聚越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贫民,手上布满老茧、面色焦黄的农户,小心翼翼张望、心中盘算的商贩,甚至还有一些胆大的、想亲眼见证历史的寒门士子……他们黑压压地跪在厚厚的、冰冷的积雪中,翘首以盼,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座临时搭建的高台。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不散,仿佛汇聚成了巨大的期盼。风雪打在他们单薄破旧的衣衫上,带来刺骨的寒冷,却难以冷却他们眼中那越来越炽热、越来越明亮的光芒。
皇宫内,承天门前(皇宫正门,通常用于重大典礼)。
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已然就绪。台高三丈,气势威严,饰以玄色帷幔,象征着魏的德运。台下,精锐的玄甲卫士肃然环立,甲胄与白雪交相辉映,森严而肃穆,隔绝出一道无形的界线,也维持着现场的秩序。
冉闵在王猛、慕容翰等文武重臣的簇拥下,登上了高台。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并未穿戴象征皇帝至高权力的冕旒,但那股君临天下、掌控生杀予夺的威仪,却比任何华丽的服饰都更具压迫感与说服力。他目光扫过台下那望不到边、跪伏在雪地中的、如同沉默潮水般的百姓,看着他们冻得通红的脸庞、皴裂的双手和充满渴望与敬畏的眼神,心中亦是感慨万千。这就是他要拯救、要统治的万民,他们的支持,才是帝国最坚实的根基。
王猛上前一步,展开一卷明黄色的、象征着最高权力的绢帛诏书。他深吸一口冰冷而清新的空气,运足中气,声音洪亮而清晰地开始宣读。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又如同甘霖,敲击在、滋润在每一个翘首聆听者的心坎上。
“大魏皇帝诏曰:朕闻,天道无常,惟德是辅;民心所向,即天命所归。”
开场便定下基调,阐明政权合法性的来源在于德行与民心,而非简单的武力或血统。
“伪晋司马氏,窃据江东,盘剥无度,政令繁苛,致使江南黎庶,困苦流离,饥寒交迫,朕甚悯之!”
直指前朝弊政,表达新君对百姓苦难的同情,占据道德制高点。
“今,王师南定,混一在即。朕,承天景命,抚有四方,视江南江北之民,皆为赤子,岂有厚薄之分?”
强调天下一统,南北一家,消除地域隔阂,宣示平等的统治理念。
“故,特颁恩诏,以恤民困:自即日起,凡江东新附之地,无论士农工商,籍贯何处,一概免除三年田赋、丁税、杂徭!各州县官吏,敢有阳奉阴违,趁机加派,或变相勒索者,一经查实,立斩不赦!其现有积欠前朝之旧税,亦一并勾销,永不追讨!”
核心内容,清晰明确!掷地有声!“免除三年”、“一概免除”、“立斩不赦”、“一并勾销”、“永不追讨”!这些词语,如同最炽热、最明亮的火把,瞬间点燃了台下百姓心中积压已久的冰雪!无数双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呼吸变得急促。
王猛的声音还在继续,宣布一些安抚流民、鼓励耕作、兴修水利、平抑物价、整顿市场的具体配套措施,但台下的人群,在听到“免除三年赋税”和“积欠勾销”的那一刻,脑海中那根紧绷了不知多少年的、名为“税赋”的弦,仿佛“嘣”地一声断裂了!巨大的、混杂着狂喜、激动、难以置信、如释重负的情绪,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猛地爆发出来,直冲云霄!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需要时间消化这巨大的冲击。随即,如同堤坝彻底决口,震耳欲聋的、带着哭腔的欢呼声,猛地爆发出来!
“万岁!”
“魏皇万岁!万岁!”
“免赋三年!老天开眼啊!青天大老爷啊!”
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人泪流满面,朝着高台方向连连叩首,额头沾满了冰冷的冰雪而不自知,仿佛要将一生的苦难都叩谢出去。壮年男子激动地挥舞着拳头,仰天长啸,发泄着胸中的块垒。妇人们紧紧抱住身边懵懂的孩子,喜极而泣,喃喃念叨着“孩子有救了,有活路了……”那发自肺腑的、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哭泣声、呐喊声,仿佛连太极殿殿瓦上的积雪都被震得簌簌落下!整个承天门外广场,化作一片欢腾的、充满生机的海洋。
这真挚而热烈到极致的声音,如此具有穿透力,轻易地穿透了宫墙,传入了依旧留在太极殿内、心神不宁的晋室遗臣耳中。谢安默然无语,望着殿外的方向,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那欢腾的景象,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王坦之颓然坐倒在一旁的锦墩上,最后一丝身为旧臣的坚持,似乎在民心的洪流面前变得毫无意义。褚太后脸色灰败,最后一点强撑的尊严与愤懑也荡然无存,她终于切肤地明白,冉闵那句“民心所向”的真正分量。士族的风骨,文人的气节,在底层百姓最朴素、最强烈的生存渴望与利益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高台上,冉闵看着台下欢腾的、如同获得新生的海洋,脸上依旧平静,但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与沉重。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收买人心,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他抬起手,微微向下一压。
奇迹般地,那震天的、混乱的欢呼声,在他这个简单的动作下,竟然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约束,渐渐平息下来,无数双充满感激、期盼、甚至带着崇拜的眼睛,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再次开口。
“朕,非为虚言。”冉闵开口,声音借助高台的结构和内力,清晰地传遍广场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此诏,即刻生效!朕在此立誓,公告天下:三年之内,若有一吏敢多收尔等一文钱,多征尔等一斗粮,尔等可直入宫门,击登闻鼓,告于朕前!朕,亲自为尔等做主!言出法随,绝不姑息!”
“万岁!万岁!万岁!”
更加狂热、更加发自内心的欢呼声再次响起,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仿佛真的要驱散这漫天的阴霾与风雪!这一刻,建康城的百姓,或许尚未完全理解“华夏一统”的宏大历史意义,但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一个能让他们喘口气、看到希望、活得有尊严的新时代,真的到来了。而这最朴素的认同与拥护,恰恰是冉魏新政权最坚实、最不可摧毁的根基。风雪依旧,但人心,已然回暖,希望的种子,正在冰雪下悄然萌发。雪诏新民,非止于一道冰冷的命令,更在于一份滚烫的承诺,一种与民更始、再造乾坤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