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京口,暑气渐升,潮湿闷热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江面上蒸腾起氤氲的水汽,让对岸的景致都显得有些模糊扭曲。然而,比这江南梅雨天更炽热的,是北固山下玄甲军大营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昂扬士气与凛然战意。自那封代表着江东最后倔强的“玉碎之诏”被冉闵当众撕毁,那一声“让建康城头改姓炎汉”的怒吼,如同点燃了引信,已将整个京口这座庞大的战争机器,推到了最高速运转的轨道,每一个齿轮都发出了蓄势待发的轰鸣。
中军帅府内,一场决定性的军议正在进行。与往日时常出现的激烈争论不同,这次军议少了几分犹豫与分歧,多了几分尘埃落定的肃杀与即将挥戈南下的迫切。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水和墨锭混合的气息,那是战争前夕特有的味道。
王猛立于巨大的、几乎占据整面墙壁的江防沙盘之前,手中拿着一份厚达数寸的文书,那是数月来京口练兵的总结与对各部队战力的详细评估。他目光沉静如水,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略显闷热的堂内,每一个字都敲在将领们的心上:
陛下,诸位将军。自去岁寒冬定鼎京口,至今已近半载。蒙陛下信重,三军用命,文武同心,我大魏舟师,已初具规模,筋骨已成,可当大任,可赴远征!
他没有丝毫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开始一项项详细汇报,每一项成果都用具体的数据、鲜活的实例和严格检验的结果来支撑,力求打消任何可能存在的疑虑:
其一,士卒水性,脱胎换骨。王猛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初至京口时,我北地勇士,晕船、惧水者十之七八,见水则色变,登船则摇晃。如今,全军八成以上将士可适应中等风浪航行,操桨划橹,如臂使指;五成士卒可熟练进行船只基本操控,应对常见江流变化;更有三成精锐,精通泗渡潜泳,能于水下闭气穿行,执行特殊任务。尤其慕容将军麾下之选锋营,”他看向慕容翰,“更可负全副甲胄泅渡百步,于敌不备处潜行突袭,已成我军一把水下利刃!”
慕容翰闻言,古铜色的脸上虽然依旧保持着严肃,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与欣慰。他这位曾经的“旱鸭子”,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呕吐、落水和苦练后,如今已是水师中公认的勇将,其麾下部队更是水陆皆能的精锐。
其二,舰船操控,如驭鞍马。王猛继续道,竹杖轻点沙盘上代表舰船的模型,我军现有各类战舰三百余艘,大小兼备,功能齐全。其中新式‘华夏’级艨艟五十艘,乃融合北地坚固与南人灵巧之技艺精华,航速、坚固、火力皆为上乘,堪称我军中坚。经过反复操演、对抗演练,各舰船官兵已能熟练完成复杂的编队行进、阵型变幻、协同进攻与防御等战术动作。尤其火攻之术,经多次试验改良,其发射精准度、火势蔓延速度与威力,已远非昔日‘吴下阿蒙’可比,足以令任何轻视我水军者付出惨重代价。”
他移动竹杖,指向沙盘上几处用红色小旗标记的关键水域:其三,地利之便,已在我手。依托陈老丈所献《江道暗礁图》之宝贵指引,加之我军斥候水鬼不畏艰险、持续不断的自行勘测,自京口至建康段数百里主要航道、所有已知暗礁、浅滩、深槽、漩涡以及不同时节的水流变化规律,我已制成详图,复制分发至各主力舰长及先锋将领手中。可以说,对此段江情的熟悉程度,我辈已不逊于,甚至在某些细节上更胜于依赖老经验的江东水师!
此言一出,在座诸将,无论是北地旧部还是新附的江东降将,精神都是为之一振,眼中放出光彩。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掌握了江情,就等于扼住了江东水军的咽喉,撕破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江雾迷障!
其四,水陆协同,渐入化境。王猛最后总结道,语气中带着肯定的力量,四月江心演武,已初见成效。如今,经过后续针对性强化训练,登陆部队之集结、装载、抢滩、拓展,与水军之火力掩护、航道清理、侧翼保障,配合更为默契,衔接如行云流水。臣可在此断言,我军已具备大规模、高强度强渡长江,并在敌军干扰下,迅速建立稳固桥头堡之能力!
一份份详实的数据,一句句肯定的论断,一个个鲜活的例子,清晰地勾勒出一支从无到有、由弱变强、从陆上猛虎化为水中蛟龙的强大水师的轮廓。堂内诸将,脸上都充满了信心与渴望,半年的汗水、艰辛,甚至血泪,在此刻化为了实实在在的、可以触摸的力量,一股足以摧城拔寨、定鼎天下的力量。
冉闵端坐主位,静静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仿佛这一切本就在他预料之中,是他与王猛棋盘上早已推演过无数次的必然结果。他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景略辛苦了,诸位将军,以及我大魏所有将士,辛苦了!这半载之功,呕心沥血,抵得上十年积累!此皆尔等忠诚勇毅之报!”
他顿了顿,声音转为不容置疑的威严:舟师既成,利剑在手,当用其时!王猛!
臣在!王猛肃然躬身。
依此前所议,擢升有功将士!颁布新的水师建制与将官任命!完善条令,明晰权责!
臣遵旨!
王猛展开早已拟好、经过反复斟酌的名单,朗声宣读。一批在练兵中表现卓着、或具特殊才能的将领得到晋升。慕容翰被正式任命为南征水师前锋大都督,总领所有先锋舰队,赋予临机决断之权。周抚死后空出的中层指挥位置,由在“忠叛之间”事件中立功表明心迹的吴老三等原江东籍军官填补,他们被破格擢升为中级将领,分隶于慕容翰麾下,既是对他们的酬功,也是向所有降卒展示的榜样。其他如从步骑转为水师的优秀军官,以及原江东水师中忠诚可靠、才能出众者,皆根据其功绩与能力,各有封赏,务使人尽其才。
新的、更加高效的水师指挥体系得以确立,从大都督到基层哨官,权责清晰,号令通畅。各类作战条令、后勤保障规章进一步完善。这支脱胎换骨的力量,被彻底地、有机地整合进了玄甲军的战斗序列,有了清晰的指挥脉络和明确的作战条例,不再是临时拼凑的船队,而是一支真正的、属于大魏的王朝水师。
军议最后,冉闵站起身,走到堂前,目光如炬,缓缓扫过每一位将领的脸庞,那目光中带着审视,更带着无限的期望与托付。
将士们!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帅府内回荡,“半年前,我等于此立誓,要在这大江之上,铸就一支足以横扫江海、定鼎江南之舟师!今日,尔等以汗水、以忠诚、以无畏,实现了这一誓言!尔等,没有辜负朕的期望,没有辜负这千载难逢之时代!”
江东无道,君臣昏聩,苟安一隅,妄图以区区‘玉碎’之悲情姿态,螳臂当车,阻我华夏一统之大势!彼辈所倚仗者,无非长江天险,百年水师。而今,天险我已了然于胸,水师我已亲手练成!彼之倚仗,于我而言,已如纸糊泥塑!”
朕问尔等,可敢随朕,乘此艨艟巨舰,破浪前行,踏平江南,犁庭扫穴,毕其功于一役?!将这分裂的江山,重新缝合,开创万世太平之基业?!”
愿随陛下!踏平江南!毕其功于一役!以慕容翰为首,所有将领,无论北人南人,皆轰然应诺,声震屋瓦,浓烈的杀气与战意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帅府的屋顶掀翻!
冉闵重重一拳砸在沙盘边缘,木屑微溅,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了沙盘上那个代表着江东政权心脏的点——建康。“传令三军,休整三日,酒肉犒赏,抚慰艰辛!三日后,六月十五,吉日良辰,于北固山下,大江之畔,举行南征誓师大会!朕,要亲率尔等,扬帆渡江,直捣黄龙!”
命令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京口大营。刹那间,营中一片欢腾,旋即便转入更加紧张有序、细之又细的战前最后准备。一队队辅兵和民夫喊着号子,将堆积如山的粮草、箭矢、火油、备用兵械源源不断运上各艘战舰;士卒们反复擦拭着雪亮的横刀,检查着强弓的弓弦,调整着皮甲的束带;水手们攀上桅杆,检修帆索,确认每一处细节。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对功勋的渴望,对战争的兴奋,以及对即将到来的、决定命运的巨大战役的期待。
舟师初成,利剑出鞘,寒光凛冽,直指江南。半年的蛰伏与磨砺,无数的心血与汗水,终于到了亮剑的时刻。北固山下,长江之畔,一股足以改变历史走向的钢铁洪流,已然蓄势待发,只待那一声号令,便将奔涌而出,吞噬一切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