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晨光洒在邺城朱雀广场的青石板上,将前夜的露水蒸腾成薄雾。辰时未到,广场上已经挤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百姓。昨日朝会上颁行新政的消息,如同春风般一夜之间传遍了邺城的大街小巷。此刻,男女老幼扶老携幼,翘首以盼,想要亲眼见证那个承诺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皇帝。
广场北侧,临时搭建了一座三尺高的木台,台上竖着一根旗杆,玄色的大魏龙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台前空地上,整齐堆放着十几个柏木大箱,箱体上还残留着官府的封条印记。
冉闵骑着爱马出现在广场南端时,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通体雪白,唯四蹄如墨,是去年襄国大捷时从石祗宫中缴获的宝马。冉闵今日未着龙袍,而是穿了一身玄色常服,腰间束着一条金纹腰带,显得格外平易近人。
他翻身下马,立即注意到跪在最前排的一位白发老者。老者衣衫虽旧却整洁,手中紧握着一本泛黄的小册子,正是昨日在朝会前提及税簿的老吏张忠。
老人家请起。冉闵亲手扶起张忠,注意到老人粗糙的手指上满是墨渍——这是长年书写文书留下的痕迹。
张忠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含着热泪:陛下,小老儿的父亲,当年为了缴纳宅基税,被迫卖掉祖宅,气急攻心而亡。祖父更是因拖欠畜牧税,被石虎的税吏活活打死......老人颤抖着举起手中的小册子,这本册子,记录着我家三代人缴纳的每一笔苛税。今日,终于等到它们化作灰烬的这一天了!
冉闵轻轻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声音温和却坚定:从今日起,大魏的百姓再也不用为苛税所苦。朕向您保证。
这时,周威率领一队士兵抬着最后几个木箱来到广场中央。箱盖打开,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税簿。这些文书纸张泛黄,有些边缘已经破损,散发出陈年的霉味。最上面的一本《邺城丁口税簿》,封面上还沾着暗褐色的血迹。
启禀陛下,周威躬身禀报,共查获石赵时期各类税簿一万三千卷,均已在此。
冉闵接过士兵递来的火把,走到税簿堆前。火把上的火焰在晨风中摇曳,映照着他坚毅的面容。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这些文书,曾经是悬在百姓头上的利剑,是逼得无数人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诸位乡亲!冉闵高举火把,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这些文书,记录的是石赵的暴政,是中原百姓八十年的血泪!今日,朕要将它们付之一炬!从此刻起,大魏境内,永绝苛捐杂税!
火把落下,触及干燥的纸页。刹那间,火苗窜起,迅速蔓延开来。火焰由红转金,由金转白,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仿佛在诉说着无数冤魂的悲鸣。
张忠踉跄着冲到火堆前,将手中那本记录着三代人血泪的小册子奋力扔进火中。爹!祖父!你们看见了吗?苛税烧了!再也不会有百姓被逼得卖儿鬻女了!老人跪倒在地,泪水滴在灼热的青石板上,瞬间化作蒸汽。
火焰越烧越旺,黑烟滚滚上升,在天空中形成一道浓重的烟柱。就在这时,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广场上的百姓纷纷从怀中掏出各种文书:有的是缴税凭证,有的是借据,有的是卖身契。他们将这些记载着苦难的纸片投入火中,仿佛在举行一场庄严的净化仪式。
一个失去左臂的中年汉子扔进一纸借据,大声喊道:石虎十八年,为交兵甲税,借粟三石,利滚利至今未还!今日终得解脱!
一个年轻妇人含泪投入一张卖身契:建武二十年,为纳喜庆税,自卖为婢。幸得陛下解救我等于水火!
冉闵望着这一幕,不禁想起去年此时在漳河岸边目睹的惨状。那时他率军经过一个村庄,看见一个妇人抱着饿死的孩子,哭着说若再交不出税,就要卖掉年仅六岁的小女儿。那妇人绝望的眼神,至今仍时常在他梦中出现。
陛下!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挤到冉闵面前。孩子约莫三四岁,面色蜡黄,显然长期营养不良。民妇的丈夫去年为了交人头税,被迫去采石场做工。不料石场坍塌,他被活活压死......若不是陛下免了这些苛税,民妇真不知该如何活下去......
冉闵从怀中取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饴糖,轻轻递给孩子。那孩子怯生生地接过,小口舔了起来,脸上终于露出天真的笑容。
大嫂请起。冉闵扶起要跪拜的妇人,朕已下旨,凡因苛税失去亲人的家庭,都可到官府申领救济粮,直到秋收。你的孩子,将来可以免费上官学读书识字。
妇人泣不成声,只能连连叩首。
这时,广场上的气氛达到了高潮。百姓们自发地唱起了古老的汉家歌谣: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
爰求柔桑......
这源自《诗经》的《七月》,唱的是农耕时代的祥和景象,已经八十多年未在中原大地上如此响亮地唱响过了。歌声由弱变强,最终汇成震撼人心的合唱。许多老人边唱边哭,他们终于等到了汉家礼乐重光的一天。
在人群外围,李农悄然走近,在冉闵耳边低语:陛下,司隶校尉的人选已定。臣举荐原吏部侍郎刘焕,此人清正廉洁,去年曾因反对石祗加税而被贬谪。据查,他在乡间颇有贤名,百姓称其为刘青天
冉闵点头:准奏。即刻任命刘焕为司隶校尉,赐尚方宝剑,可先斩后奏。重点查处地方官吏贪腐,若有违抗新政者,严惩不贷!
他深知,焚毁税簿只是新政的第一步。那些盘踞在地方上的贪官污吏,那些习惯了巧立名目、中饱私囊的胥吏,绝不会轻易放弃手中的特权。必须有刘焕这样的铁面官员,才能确保新政真正惠及百姓。
火焰渐渐熄灭,留下一堆灰烬。微风拂过,带着灰烬在空中盘旋,如同黑色的雪花。然而百姓们仍不愿散去,他们围在冉闵身边,诉说着各自的遭遇,也表达着对未来的期盼。
一个老农激动地说:陛下,小老儿家里还有三亩薄田,若是按新税制,今年秋收后就能有余粮给孙子娶媳妇了!
一个工匠打扮的中年人说道:陛下免了匠籍税,我们这些手艺人终于可以安心做工,不用整日担心税吏上门了。
冉闵耐心地听着每个人的诉说,不时点头回应。直到日头过午,在周威的再三催促下,他才在士兵的护卫下返回皇宫。
回到宫中,冉闵未及歇息,立即召见了户部尚书崔浩及一众官员。
新税册的制定进度如何?冉闵开门见山地问道。
崔浩躬身回答:回陛下,新税册的样册已经拟定。按陛下吩咐,分为田赋、商税两类,每户的应纳税额都清晰列明。
冉闵接过样册仔细翻阅。这本新税册用纸考究,排版清晰,与石赵时期那些字迹模糊、条目混乱的旧税册形成鲜明对比。
很好。冉闵点头,但要记住,新税册必须亲自送到每户百姓手中,让他们明白自己该交多少税,更要知道这些税银将用于何处。
他转向众官员,语气严肃:朕要设立税银公示制,各州郡每季度必须张榜公布税银用途。修桥铺路、赈济灾民、军费开支,都要让百姓看得明明白白。
官员们闻言无不震惊。自古以来,税银如何使用都是官府的机密,从未有过向百姓公示的先例。
陛下,崔浩忍不住谏言,此举恐怕会引发非议......
正因为从未有人做过,朕才更要这么做!冉闵斩钉截铁地说,百姓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他们是国家的根基。若连税银去向都要遮遮掩掩,与石赵暴政何异?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尚未散尽的百姓:今日广场上的欢呼声,诸位都听见了。那是百姓对朝廷的信任。我们若不能以诚相待,如何对得起这份信任?
众官员面面相觑,最终齐声应道:臣等遵旨!
待官员们退下后,冉闵独自站在案前,展开一张空白奏折。他提起笔,沉思片刻,开始书写《谕地方官吏书》。他要让每一个官吏都明白:大魏的税银,取之于民,必须用之于民。
夕阳西下,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窗外,邺城的炊烟袅袅升起,与广场焚簿的余烟渐渐融为一体。
冉闵知道,废苛政只是新政的开端。接下来的均田制、府兵制、胡汉平等政策,每一步都会遇到更大的阻力。士族的反对、官僚的惰性、地方豪强的抵抗,这些都是横在面前的难关。
但当他想起张忠老人焚烧家传税册时那释然的表情,想起那个得到饴糖的孩子天真的笑容,便觉得所有的艰难都值得面对。
为了这些百姓的笑容......冉闵轻声自语,手中的笔在奏折上划过,墨迹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夜幕降临,邺城重归宁静。但在朱雀广场的灰烬中,一颗颗希望的种子已经悄然生根。新时代的序幕,正在这袅袅余烟中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