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河北,暑气蒸腾。
洺州城外,新插的秧苗在烈日下倔强地挺立着,农夫们赤膊在田间劳作,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脊背滚落,在干裂的土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官道上,苇泽关书院出身的年轻吏员们策马疾驰,将一道道安抚流民、重划田亩的政令传遍各州县。
军营中,整编后的河北降卒与唐军一同操练,喊杀声震天动地。
凌敬坐在洺州府衙内,案头堆满了各地送来的户籍田册,这位新任别驾眉头微蹙,正为一处水利工程的预算精打细算。
高雅贤率领新编的府兵,在太行山深处清剿最后几股负隅顽抗的残寇,刀光剑影间,河北最后的动荡正在被平定。
整个河北的安民整顿正如火如荼地展开,处处透着新生的朝气。
然而这一切的缔造者之一,却已悄然离去,暗中到达了幽州以北三十里,燕山隘口前。
八千精锐静立在山谷之中,铁甲映着斜阳,泛起一片冰冷的金属光泽。
没有飘扬的战旗,没有交击的兵器,甚至连战马的响鼻声都被刻意压制。
这是一支沉默的军队,却比任何喧嚣的队伍都更加令人心悸。
秦怀谷一身青色道袍,静立于队伍最前方。
这身装束在满营铁甲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地和谐。
丈二红枪斜持在手,暗红色的枪缨纹丝不动。
左侧马鞍上,一对金锏暗沉无光,仿佛沉睡的凶兽。
秦怀谷策马而出,青色道袍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唯有手中那杆丈二红枪“红颜”的枪尖,在微弱的星光下偶尔闪过一丝寒芒。
座下的“蹄踏燕”四蹄轻捷如猫,踏在坚硬的土地上,只发出沉闷的“嘚嘚”声,每一只马蹄都已被厚布牢牢包裹。
身后的八千铁骑,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咳嗽声都听不见。
每个士兵口中都衔着一枚防止出声的木片,马匹的铃铛也早已摘下。他们就像一道沉默的黑色铁流,悄无声息地涌出洛州,沿着预定路线向西而行,直奔太行山脉的余脉。
苏定方跟在秦怀谷左后侧,他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侧黑沉沉的旷野,手始终按在刀柄上。
尽管河北已平,但谁也不能保证没有零散的突厥斥候活动。
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让这次至关重要的奇袭功亏一篑。
更前方,是少年薛仁贵率领的三百轻骑前哨。
他紧握方天画戟,感受着戟身传来的冰冷触感,心中既兴奋又紧张。这是他第一次担负如此重要的先锋任务,他绝不能辜负师父的信任。他的耳朵竖起着,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天色微明时,大军已完全进入山区。
道路开始变得崎岖难行,队伍的速度不得不放慢。
秦怀谷抬起右手,做出一个复杂的手势,整个队伍立刻变换阵型,从行军队列转为更利于山地隐蔽与作战的疏散队形。
“停。”秦怀谷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山谷中清晰地传入了身边几位将领的耳中。
所有人立刻勒住战马,苏定方和薛仁贵迅速靠拢过来。
秦怀谷的目光投向左侧一道陡峭的山梁,那里,几块巨石的阴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反光。
“三个。”秦怀谷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左二,右一。是突厥人的暗哨。”
薛仁贵顺着师父的目光看去,凝神片刻,才勉强分辨出那几乎与山石融为一体的潜伏者。
他心中凛然,自己竟毫无察觉。
“仁贵。”秦怀谷点名。
“弟子在!”薛仁贵精神一振。
“你带一队人,从侧面绕过去,清理掉。
记住,要快,要安静。”
“得令!”薛仁贵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了十名身手最好的斥候,翻身下马,如同灵猿般悄无声息地没入道旁的灌木丛中。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所有人来说都仿佛过了很久。
山风穿过峡谷,发出呜呜的声响,掩盖了所有的细微动静。
约莫一炷香后,山梁上传来几声极轻微的、类似山鸟啼鸣的声音。
秦怀谷微微颔首。障碍清除了。
“继续前进。”
大军再次开拔,穿过这道险要的隘口。
在经过那处山梁时,苏定方瞥见了倒伏在阴影处的三具突厥哨兵尸体,都是一箭封喉,干净利落。
他看了一眼旁边面色如常的薛仁贵,心中对这少年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越往北走,山势愈发险峻。
有些路段狭窄得仅容一骑通过,一侧是万丈深渊,另一侧是陡峭石壁。
八千人的队伍被拉成了一条蜿蜒的长龙。
秦怀谷始终走在最前面,“蹄踏燕”在这样的险路上依旧行走得极稳,显示出惊人的灵巧与力量。
他偶尔会抬头看看天色,或者根据记忆里赵德言提供的粗糙地图,修正着前进的方向。
他的内力修为已至化境,五官感知远超常人,总能提前发现潜在的危险,并做出最恰当的规避。
有一次,前方探路的薛仁贵发现了一处疑似突厥人设置的简易绊索陷阱,与几处削尖的木桩。
秦怀谷亲自上前查看,他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那几乎看不见的细索。
“是新设的,看来突厥并非全无防备。”他站起身,对苏定方道,“传令下去,加倍小心。我们可能已经接近他们的外围警戒圈了。”
命令被悄无声息地传递下去,整个队伍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的。每个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黄昏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此次行程中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一段——燕山主脉的隐秘隘口。
这里两山夹峙,形成一道天然的裂缝,狂风从隘口呼啸而过,发出鬼哭般的声音。
秦怀谷站在隘口前,青袍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猎猎作响。
他凝视着那道狭窄的通道,仿佛能看到通道另一端,那片广袤而陌生的突厥草原。
“下马。”他下令,“检查装备,裹紧马蹄,确保万无一失。半炷香后,通过隘口。”
将士们依言下马,进行着最后的准备。没有人说话,只有金属与水囊碰撞的轻微声响,以及风声。
秦怀谷走到薛仁贵面前,看着他年轻却坚毅的脸庞。
“怕吗?”
薛仁贵挺直了胸膛:“不怕!”
秦怀谷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苏定方和周围几名核心校尉。
“过去之后,便是突厥腹地。再无退路,唯有向前。”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关内浴血奋战的同袍,为了大唐的边境能得享安宁。此战,必胜!”
“必胜!”压抑而坚定的低吼从这些将领和周围的士兵口中传出,虽然声音不大,却汇聚成一股坚定的信念。
半炷香后,秦怀谷翻身上马,红颜枪向前一指。
“走!”
他一马当先,冲入了狂风呼啸的隘口。
八千铁骑紧随其后,如同一条黑色的巨蟒,悄无声息地钻过了燕山山脉,将大唐的疆域甩在身后,悍然闯入了东突厥的心脏地带。
当最后一骑消失在隘口北端的暮色中时,整个山区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地面上那些被厚布包裹的马蹄留下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痕迹,证明着一支决定战争走向的力量,已经如利剑般,悬在了突厥王庭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