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掖城内的烟火气尚未暖透城墙根下的青砖,西北方向卷来的尘沙便带来了战争迫近的讯号。
一骑斥候浑身浴尘,穿城而过,马蹄声急如骤雨,直抵帅府。
“报——!”探马冲入堂内,单膝跪地,声音因急促而略带沙哑,了。
“元帅!西北弱水河畔,发现吐谷浑大军!
旗号是‘慕容’,兵力约在三万上下,先锋已抵北岸,正在砍伐林木,似有搭建浮桥之意!”
府衙内,刚刚因城内初定而稍缓的气氛骤然绷紧。
薛礼正与李承乾商议军粮调配,闻报霍然起身,玄色披风在身后荡开一道凌厉的弧线。
他大步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在代表弱水的那条蜿蜒曲线上。
“慕容……可是吐谷浑王弟,慕容延?”薛礼沉声问道,指尖重重点在弱水北岸。
“回元帅,看旗号与军中探子此前传回的描述,应是慕容延无疑!”
薛礼冷哼一声:“果然是他。此人用兵狡诈,尤擅骑射,是块难啃的骨头。”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闻讯赶来的苏定方、冯立、李承道等将领。
“来得正好!张掖城新下,正需一场胜仗,彻底打断吐谷浑的脊梁!”
命令随即如连珠箭般发出。
“冯立听令!”
“末将在!”冯立踏前一步,甲胄铿锵。
“予你一万兵马,严守张掖!
城内治安,防奸细反复,确保粮道畅通,皆系于你一身!
此城乃我军根基,不容有失!”
“末将遵命!城在人在!”冯立抱拳,声如洪钟。
“苏定方、李道玄、李承道、李承乾、秦怀翊,随我点两万兵马,即刻开拔,前往弱水南岸!
我们要在弱水之畔,会一会这位吐谷浑的名王!”
“得令!”众将齐声应诺,战意瞬间点燃。
短暂的混乱与高效的集结后,两万唐军精锐如同苏醒的巨兽,浩浩荡荡开出张掖西门。
旌旗蔽日,刀枪如林,铁蹄踏地之声沉闷如雷,碾过刚刚恢复些许生机的土地。
城中百姓驻足目送,眼神复杂,既有对王师的期盼,亦有对未知战事的忧虑。
李承乾走在队伍中段,回头望了一眼逐渐远去的城郭。
他三日不眠不休稳定下来的秩序,此刻正面临着最严峻的考验。
这一仗若胜,张掖才能真正安稳;若败,之前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大军行进速度极快,斥候往来穿梭,将前方敌情不断回报。
次日午后,前锋已能望见弱水河反射的粼粼波光,以及北岸那连营十数里、如同乌云压境般的吐谷浑军寨。
薛礼勒住战马,立于一处高坡之上,远眺敌阵。
弱水河面宽阔,水流虽不甚急,却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
北岸,吐谷浑骑兵往来驰骋,烟尘滚滚,人数众多,士气颇盛。
“依山傍水,扎营立寨。”薛礼下令,声音冷静,“命工兵即刻勘查水情。
寻找合适地点,着手搭建浮桥。
各营按预定方位扎营,壕沟、鹿角,一样都不能少!
斥候队再放远二十里,我要知道慕容延每一支偏师的动向!”
唐军庞大的阵营开始如同精密器械般运转起来。
营寨依着地势迅速立起,壕沟挖掘的泥土新鲜湿润,拒马尖锐的木刺斜指天空。
工兵们在选定的河段忙碌起来,号子声、伐木声、水声响成一片。
然而,北岸的吐谷浑军却显得异常安静。
慕容延的主力稳稳驻扎在后方,只有少数轻骑兵会冲到河边,朝着南岸纵马呼啸,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发出各种怪叫与嘲骂。
箭矢偶尔会隔河射来,软绵绵地落在河滩上,挑衅意味十足。
一日,两日……唐军营寨固若金汤,浮桥的搭建也在稳步推进,但北岸敌军始终没有大规模渡河的迹象。
这种诡异的平静,反而让唐军内部有些将士沉不住气了。
这日傍晚,薛礼巡视营垒,刚走到左军前营,就听到一阵喧哗。
几名中级军官围在一起,情绪激动。
“……天天看着那群胡虏在对面耀武扬威,老子肺都要气炸了!
浮桥都快搭好了,为何还不渡河杀过去?”一个满脸虬髯的校尉嗓门最大。
“就是!元帅用兵向来神速,这次怎地如此谨慎?弟兄们手都痒了!”
“怕不是被那慕容延的名头吓住了?”
“慎言!”一名老成些的都尉低喝,但眉宇间也带着一丝不解。
薛礼悄然走近,众人这才发现,连忙噤声行礼。
薛礼目光扫过众人,脸上看不出喜怒:“怎么,等不及了?想冲过河去,杀个痛快?”
虬髯校尉梗着脖子,抱拳道:“元帅!
弟兄们不是怕死,是看着敌人在眼前晃荡,心里憋闷!咱们大唐府兵,何时受过这等鸟气!”
薛礼走到营垒边缘,指着前方的弱水河:“看见这条河了吗?
我军若此刻渡河,人马半渡,阵型未整之时,慕容延的精锐骑兵从北岸高坡顺势冲下,后果如何?”
校尉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半渡而击,此乃兵法常理,慕容延巴不得我们这么做。”薛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军官耳中。
“他派小股骑兵挑衅,就是要激怒我们,让我们失去冷静。
你们是带兵的人,麾下弟兄的性命,不是用来赌气的。”
众军官面露惭色,但眼神中的焦躁并未完全消退。
光讲道理,难以完全平息求战之心。
回到中军大帐,薛礼将李承乾召来。
帐内油灯闪烁,映照着薛礼凝重的面色。
“承乾,军中求战心切,久拖恐伤士气。
慕容延按兵不动,必有所恃,亦必有所图。
你心思细,带几个人,根据我们掌握的吐谷浑补给线距离、其大军日常消耗。
给我核算一下,慕容延这三万人,随身所带粮草,大概能支撑多久。”
李承乾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薛礼的意图:“大师兄是想从粮草上找突破口?”
“嗯。慕容延远道而来,补给线漫长。若他粮草不济,拖下去,急的就是他。”
李承乾领命,立刻找来几位精通数算的文书和军中老吏,就在帅帐一角摆开算筹和纸笔。
他们将探马回报的吐谷浑辎重车队规模、牲畜数量,与大军每日人吃马嚼的最低消耗标准逐一比对、核算。
帐内只剩下算筹碰撞的清脆声和纸笔摩擦的沙沙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薛礼稳坐主位,处理着其他军务,偶尔抬眼看一下那边忙碌的身影。
李承乾眉头紧锁,手指飞快地拨动算筹,不时与老吏低声讨论几句。
约莫一个时辰后,李承乾长舒一口气,拿起一张写满数字的纸,走到薛礼面前。
“大师兄,算出来了。
根据估算,慕容延此番轻装疾进,随军携带的粮草,至多……只能支撑十日。
这还不算他们战马的精料消耗,若按今日计,他们最多再耗七日,军中断粮的风险便会极大!”
“七日……”薛礼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
“足够了。承乾,你立刻将这份核算结果,告知各营主要将领,让他们心里有数。
告诉将士们,慕容延比我们更急!我们等得起,他等不起!”
消息很快在军中传开。
起初的焦躁和疑惑,逐渐被一种稳坐钓鱼台的耐心所取代。
士兵们巡逻站岗时,看着北岸依旧在挑衅的吐谷浑骑兵,眼神里多了几分嘲弄。
“让他们嘚瑟!看他们还能吃几天饱饭!”
“还是元帅沉得住气!咱们就在这儿看着他们饿肚子!”
军心,悄然稳定。
与此同时,北岸吐谷浑大营,中军王帐内的气氛,却与南岸的沉稳截然不同。
慕容延年约三旬,面容俊朗却带着草原贵族特有的骄悍,此刻他正烦躁地将一枚金杯掷在地上,醇香的马奶酒溅了一地。
“薛礼!好个薛礼!竟如此沉得住气!”他低吼着,“本王派人日日挑衅,他竟能安坐如山!”
一名部落首领忧心忡忡地道:“王爷,我们的粮草……撑不了太久了。
后续运输队被唐军游骑骚扰,迟迟未能抵达。再拖下去,只怕……”
另一员悍将拱手道:“王爷,唐军浮桥将成,不如我们趁其半渡,猛攻南岸!
末将愿为先锋!”
慕容延眼神闪烁,走到帐口,望着南岸严整的唐军营垒和那几近完工的浮桥,脸上阴晴不定。
他原本的计划是诱敌半渡,以逸待劳。
可薛礼根本不上当。
继续等下去,粮草耗尽,军心自乱。强行渡河进攻严阵以待的唐军,风险极大……
权衡再三,对粮草的忧虑最终压过了对战术风险的忌惮。
第三日,黎明,薄雾笼罩着弱水河。
北岸突然鼓号齐鸣,声震四野!
无数吐谷浑士兵如同蚁群般涌向河岸,早已准备好的皮筏、木排被推入水中,更有大队骑兵开始试探着涉水渡河!
慕容延终于失去了耐心,下令强行渡河!
南岸高坡,薛礼按剑而立,看着北岸的动静,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终于等不及了。”他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传令!浮桥段工兵后撤!各军按预定计划,准备迎敌!”
唐军营垒中瞬间行动起来,却忙而不乱。
弓箭手迅速进入前沿阵地,弩车上弦,寒光闪闪的箭簇对准了河面。
重步兵列阵于后,长矛如林,盾牌相连,组成一道道钢铁防线。
骑兵则在两翼悄然集结,马衔枚,人噤声,等待着出击的命令。
弱水河上,吐谷浑的渡河行动艰难地进行着。
河水阻碍了速度,皮筏木排在水中打转,涉水的骑兵也被水流冲得七零八落。
南岸唐军的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去,不断有皮筏被射穿漏水,有士兵中箭落水。
惨叫声、落水声、号角声、战鼓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慕容延骑在马上,在北岸督战,脸色铁青。
他看到已有近半兵力,特别是大量的步兵,已经成功渡河,在南岸滩头勉强集结,试图建立桥头堡。
而唐军似乎只是用箭矢远程压制,并未发动强有力的反冲击。
“命令渡河部队,向前推进!扩大滩头阵地!后续骑兵,加快速度!”
慕容延挥刀大喝,他认为唐军是被他的攻势震慑住了,或是反应迟缓。
就在吐谷浑渡河部队半数以上踏上南岸土地,阵型尚在调整,后续部队还在河心挣扎,整个渡河序列被拉得首尾难顾、最为混乱脆弱的一刹那。
薛礼眼中精光爆射,一直按在剑柄上的手猛地举起,随即向前狠狠一挥!
“击鼓!进军!”
“咚!咚!咚!咚——!”
雄浑的战鼓声如同九天惊雷,骤然炸响,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
蓄势已久的唐军,如同开闸的猛虎,轰然爆发!
“大唐万胜!”
左翼,苏定方一马当先,手中马槊直指苍穹!
身后,数千精锐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流,以排山倒海之势,径直冲向吐谷浑在滩头尚未完全成型的军阵中路!
铁蹄践踏,泥土翻飞,锋利的槊刃在晨光下划出死亡的寒光!
右翼,李道玄率领的重步兵方阵,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如山岳般向前推进。
盾牌撞击,长矛前伸,如同移动的钢铁森林,狠狠撞向吐谷浑军阵的侧翼!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支轻捷如风的身影,在李承道的带领下,借助战场边缘的复杂地貌,如同鬼魅般绕过正面战场,直插弱水河上游方向。
那里,正是吐谷浑后续粮草运输队试图与主力汇合的必经之路!
战局,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