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田间归来后的三日,朔方城内几位身份特殊的小弟子,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忙碌起来。
李承乾几乎成了匠作营的常客。
那位于城西角落、终日叮当作响、烟火气十足的院落,成了他新的课堂。
他不再惧怕那些烟熏火燎和满身油污的匠人,反而主动凑到那些老师傅身边,看他们如何锻打铁器,如何刨削木料。
他问的问题起初很是稚嫩:“老丈,这锄头的铁为什么容易卷刃?”
“为什么犁铧是这个形状的?”
老工匠们起初对这个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小贵人颇为拘谨。
但见他没有丝毫架子,眼神里满是真诚的求知欲,便也渐渐放开,用最朴实的话语为他讲解选材、淬火、角度与用力的关系。
李承乾听得似懂非懂,却认真地将关键处记在小本子上。
他甚至尝试着拿起小锤,在废弃的木料上比划着,想象着如何将杠杆、轮轴这些师傅提过的简单原理,应用到那笨重的耒耜上。
他脑海中模糊的“省力农具”概念,在与铁匠讨论犁铧形状、与木匠讨论榫卯结构时,一点点变得清晰了些,但具体如何实现,依旧隔着一层迷雾。
李承道则选择了不同的路径。
他更多时间泡在了紫宸府的卷宗库和沙盘室。
他调阅了近半年北疆的军粮消耗、转运记录,以及各军府屯田的产出报告。
那些枯燥的数字,在他眼中却仿佛化作了蜿蜒的粮道和忙碌的运夫。
他在沙盘上标记出主要的屯田区和边境要塞,眉头紧锁,思考着一旦战事爆发,如何能更快地将粮食运抵前线,如何减少路途上的损耗。
他还特意去找了苏定方,请教边防巡逻与屯田护卫如何协同,试图找到一个既能保障安全又不误农时的平衡点。
他的札记上,画满了简略的路线图和兵力调配示意。
薛礼的实践更为直接。
他向秦怀谷请示后,带着一小队骑兵,沿着朔方城外围新垦区的边缘巡视了数日。
他观察地势的高低、水源的远近,评估哪些地方容易遭受小股马匪或野兽的骚扰。
他甚至模拟了几次遭遇袭击时,如何利用地形快速反应,保护田间劳作的百姓。
他的记录里,没有太多文字,多是简单的地形草图和对潜在威胁点的标注。
秦怀翊年纪稍小,便跟着负责户籍和土地丈量的文吏跑了两天。
他看着胥吏们用步弓丈量土地,记录田亩的优劣,划分给不同的农户。
他注意到了其中因土地肥瘠、远近不同带来的纷争,也懵懂地意识到,公平合理地分配土地,本身就能激发农户开垦的积极性。
他的想法很简单:能不能把靠近水源的好地分给像那天看到的老农那样缺少劳力的人家?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依旧是那间议事堂,只是此刻气氛不像军政会议那般严肃,更像是一场师徒间的考校与交流。
平阳公主也饶有兴致地坐在一旁旁听。
秦怀谷逐一翻阅着弟子们呈上的札记。
李承乾的札记写得最厚,除了文字,还画了几张歪歪扭扭的草图,试图将犁铧、扶手和某种轮轴结构结合起来,旁边标注着从工匠那里听来的注意事项和自己的疑问。
“……若能改变受力之点,或加一可转动之木轮,或可省却部分拉力……然具体如何制作,尚需请教高明匠人。”
李承道的札记条理清晰,重点阐述了“粮道即命脉”的观点,并提出“于要害处增建粮仓,平日储粮,战时急调”,以及“组织屯田军户进行基础军事训练,农时耕种,闲时协防”的初步构想。
薛礼的札记言简意赅,指出了几处需要加强巡逻的垦区边缘地带,并建议“组建快速反应的游骑小队,专司护卫春耕秋收”。
秦怀翊的札记则带着孩童式的直白,建议“分田时多照顾老弱之家,分给近水好地”。
秦怀谷看完,脸上看不出喜怒,将札记轻轻放在案几上。
“都用心了。”他缓缓开口,“承乾看到了工具之弊,承道虑及粮饷之重,薛礼关注护卫之要,怀翊想到了分配之公。
能看到问题,并提出方向,这三天,你们没有白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人,特别是眼中还带着些许困惑的李承乾:“但你们可知,为何你们的想法,大多停留在纸上,感觉难以落地?”
众弟子面面相觑。
“因为你们问得还不够多,看得还不够细,想得还不够贴近实际。”
秦怀谷站起身,“承乾,你问了工匠如何打造,可曾问过农夫,他们最希望农具如何改进?
是更轻便,还是更耐用,或是更容易修理?承道,你考虑了粮道安危,可曾细究过,运粮的民夫一日能走多远,他们自己需要消耗多少口粮?
薛礼,你标注了危险地带,可曾了解过,那些可能的骚扰者,他们通常何时出动,依仗的是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让弟子们都陷入了沉思。他们的思考,确实还带着几分“想当然”的书斋气。
“解决问题,不能闭门造车。”秦怀谷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答案,往往就在你们要帮助的那些人身上,在你们脚下的土地里,在日复一日的劳作细节中。
要多问,多听,多看,从实际中来,再到实际中去。”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其实,你们思考的很多问题,前人乃至我们,早已在实践中摸索、解决。只是你们尚未接触到而已。”
他拍了拍手,对堂外吩咐道:“抬进来。”
两名亲卫应声而入,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件用麻布覆盖的物件,轻轻放在大堂中央。
所有人都好奇地望过去。
秦怀谷走上前,伸手揭开了麻布。
一件造型奇特的犁具呈现在众人面前。
它与众人惯常见到的直辕长犁完全不同,其辕木不是直的,而是弯曲的,犁盘和犁箭的结构也更为精巧,犁铧窄长而锋利,旁边还配有一个可以调节耕地深浅的“犁评”。
“这是……”李承乾眼睛猛地睁大,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围着这具犁仔细端详。
他脑海中那些模糊的、关于省力、关于改变结构的想法,仿佛瞬间找到了现实的依托!
“此物名为‘曲辕犁’。”秦怀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乃我一年前于绛州任上,与老农、工匠反复琢磨所制。
相较于旧式直辕犁,它辕木弯曲,转向极为灵活,尤其适合在小块田地或水田中耕作;犁评可调深浅,能适应不同土质和作物;
犁铧设计破土阻力更小,一头健牛或两头骡马牵引,其效率堪比旧犁三头牛,若用人拉,亦能省力近半。”
他指着犁具的各个部分,详细讲解其原理和效用。
李承乾听得如痴如醉,小手忍不住在空中比划,口中喃喃:“原来是这样……弯曲的辕……可以调节……怪不得……”
秦怀谷看着弟子们震惊和恍然大悟的表情,微笑道:“此犁已在绛州及苇泽关推广使用,效果显着。
此次前来北疆,我早已命人将库存的曲辕犁一并运来,本就是要用于朔方新垦之地。
前几日带你们去看,正是想让你们先知其难,再见其解。”
不等弟子们从这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秦怀谷接着宣布:“此外,大都督府已决议,将府中驯化的耕牛及骡马,以极低的价格租赁给缺少畜力的农户。
同时,除必要边军外,其余屯田军,在春耕秋收紧要时节,需分批次轮换,协助孤寡老弱及劳力不足之家进行耕种!”
租赁耕牛!军队助耕!
这几个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李承道、薛礼、秦怀翊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李承道瞬间想到,若有足够畜力和军队在农忙时协助,那么粮食转运的压力、边境护卫与农耕人手的矛盾,似乎都找到了可行的缓解之道!
他的思路一下子从单纯的军事调度,拓展到了更广阔的军政协同层面。
薛礼意识到,大规模的、有组织的军队助耕,本身就能形成强大的威慑力,让那些觊觎的马匪不敢轻举妄动,这比他设想的小股游骑巡逻效果可能更好。
秦怀翊则单纯地高兴,觉得那个老伯家的问题,好像一下子就有办法解决了!
看着弟子们瞬间被点亮的表情和热烈起来的讨论,秦怀谷知道,他们的思路已经被真正打开了。
他不仅仅是在教他们解决一个具体问题,更是在引导他们形成一种思维方式——观察、提问、联系实际、综合利用各种资源去解决复杂的社会问题。
“现在,你们可明白了?”秦怀谷含笑问道,“农具之利,可解翻地之难;畜力之助,可补人力之缺;军民协作,可聚众人之力。
治国安邦,经纬万端,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唯有眼界开阔,思路灵活,方能于万难之中,寻得那条切实可行的路径。”
堂外,阳光正好。
几名弟子围在那架崭新的曲辕犁旁,摸摸这里,看看那里,兴奋地讨论着,眼中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春耕,以及未来解决更多难题的期待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