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堇的崩溃并非惊天动地,更像一场持续的低烧,耗干了他所有的狂躁,只留下一种精疲力竭的虚弱。他在画架旁的地板上坐了整整一夜,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像一尊被雨水打湿、失去所有色彩的石膏像。晨曦再次透过黑色窗帘的缝隙,将他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光晕里。
温眠没有打扰他。她如同往常一样醒来,烧水,冲泡了两杯清淡的绿茶。她将其中一杯放在颜堇触手可及的地板上,然后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前,继续修复《虚妄之灵》。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与崩溃,只是这漫长修复过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她的平静,在这种时刻,成为一种强大的稳定力量。
茶杯上方氤氲的热气,像一条纤细柔韧的丝线,牵动了颜堇凝固的感官。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先是茫然地看着那杯茶,然后视线顺着热气上升,落在了温眠的背影上。
她正在处理画作中心,那片被刮擦得最严重、色彩最混乱的区域。她的动作依旧稳定,用一种特制的软化剂,小心地浸润着干涸板结的颜料层,准备进行更深层次的清理。阳光恰好落在她微微低垂的脖颈和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一圈模糊而温暖的光边。
这个画面,与他新画布上那个无意识描绘出的、笼罩在光晕中的侧影,几乎完全重合。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不是剧痛,而是一种酸胀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悸动。遗忘的冰层,在这持续不断的、温和的注视与存在下,终于发出了清晰的、碎裂的声响。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触碰了一下那杯温热的绿茶。温暖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唤醒了他麻木的神经。
“……那个下午,”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阳光……也是从这个角度,照在你翻动的书页上。”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画室里固有的寂静吞没。但温眠听到了。她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这声平静的回应,像是一个许可,打开了他记忆洪流的闸门。
“你说……贝壳的光是活的。”他继续说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在凝视着遥远的过去,“我说,我要抓住那种光,把它留在画布上……你说,光抓不住,只能感受……”
记忆的碎片不再是刺痛他的尖刺,而是变成了汹涌的潮水,带着往日的温度与气息,将他淹没。他想起她安静陪伴在他画架旁的无数个日夜,想起她对他早期那些青涩作品的真诚赞美,想起他们曾因为对一幅古典画作的解读不同而轻声争论,想起她离开时,那双盛满了悲伤却依旧清澈的眼睛……
不是符号。从来都不是。
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曾与他分享过灵魂温度的人。是他自己,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极致”,亲手将她推开,并试图从记忆里彻底删除。
“我……”颜堇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他试图说些什么,道歉,忏悔,或者只是呼唤她的名字,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他有什么资格祈求原谅?他用遗忘和偏执,将她曾经给予的温暖践踏得粉碎,甚至在她以另一种身份回来后,依然试图将她囚禁,将她工具化。
温眠终于转过身。她的脸上没有怨恨,没有指责,甚至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了然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宽容。
她拿起手边一把用于刮除多余颜料的、边缘薄而锋利的调色刀,走到颜堇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颜堇,”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没有敬语,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你看这把调色刀。”
颜堇的视线落在她手中那寒光闪闪的金属薄片上。
“它可以刮掉不想要的色彩,覆盖掉错误的笔触,显得冷酷而有效。”温眠用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刀锋,“就像你试图用‘剥离’和‘囚禁’来对待你的灵感与情感。”
然后,她的手腕微微一转,用调色刀宽而平的部位,轻轻蘸取了一点旁边调色盘里那抹温润的钛白颜料。
“但它也可以,”她将蘸取颜料的刀面,轻轻压在一旁废弃的画稿上,将那抹白色,平和地、均匀地覆盖在原本杂乱的颜色之上,“用来调和,用来覆盖创伤,为新的色彩提供基底。”
她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潭,直直地望进颜堇碎裂的眼底。
“工具本身没有对错,颜堇。关键在于执刀的人,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是毁灭,还是……重建。”
她将调色刀轻轻放在那杯已经不再冒热气的绿茶旁边,站起身,重新走向《虚妄之灵》。
“画布破损得太深,需要新的底色才能承载后续的修复。是继续刮擦,还是准备接受调和,选择权在你。”
她的话,像最后一道融冰的春风。颜堇怔怔地看着地上那把沾着白色颜料的调色刀,又看向温眠沉静修复画作的背影,巨大的悔恨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渺茫的希望,如同两种截然相反的浪潮,在他胸中猛烈撞击。
囚笼的门,从未上锁。一直困住他的,是他自己紧握的、名为“偏执”的钥匙。
而现在,那把钥匙,正从他颤抖的手中,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