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堇没有再嘶吼,也没有再强迫温眠做任何事。那场由一点珍珠母贝光泽引发的、几乎掀翻他整个认知的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了,但画室里的空气却变得更加粘稠、沉重。一种刻意的沉默,如同厚重的湿毯子,笼罩在两人之间。
他不再将温眠视为一个纯粹的、需要被塑造和压榨的缪斯,但也无法立刻将她与记忆中那些模糊的温暖画上等号。他陷入了一种更深的、向内审视的混乱。他开始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凝视那些被他翻找出来的旧稿,尤其是那幅少女侧影和那张贝壳小画。他的眼神不再是艺术家的评判,而更像一个考古学家在费力破译失落的文明密码。
温眠感受到了他沉默中的挣扎。她没有打扰,也没有试图进一步“引导”。她知道,有些门槛,必须由他自己迈过。她只是更加专注地投入到修复工作中,她的存在本身,她沉稳的呼吸,她精准的动作,都成了这沉默空间里一个恒定而强大的背景音。
然而,颜堇的画笔却背叛了他刻意维持的平静。
他开始在巨大的新画布上涂抹。起初是杂乱无章的色块和线条,充满了挫败感。但渐渐地,一种奇异的趋势开始显现。那些狂暴的、阴郁的颜色在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更柔和的中间色调。他无意识地混合出了更多带有灰度的蓝,沉静的绿,甚至是……那种温眠曾引导他使用过的、带着温润光泽的白色。
他画得很快,很投入,却又像是在梦游。画布上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坐在窗前的女性轮廓,光线从窗外涌入,勾勒出她安静的侧影。没有激烈的情绪,没有痛苦的挣扎,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宁静。
当他某天深夜,因疲惫而几乎握不住画笔,踉跄后退几步,真正“看到”自己这几天无意识创作出的画面时,他如同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
画布上那个被柔和光晕包裹的轮廓,虽然笔触依旧带着他特有的、未经完全驯服的野性,但其核心的神韵,那种内敛的、仿佛蕴含着整个宇宙般丰沛的沉静……与他早年那幅侧影画,与此刻正在不远处低头修复《虚妄之灵》的温眠,形成了惊人的、无法用巧合来解释的三重共鸣。
不是模仿,不是复制,而是一种源自本能深处的、无法抑制的追溯。
“为什么……”他对着画布,声音沙哑地低语,充满了自我怀疑和恐惧,“为什么我画出来的……是你?”
他终于承认了。承认了他试图从温眠身上捕捉的,并非什么全新的、极致的痛苦,而是他早已拥有却又亲手抛弃的、一种更为古老和本质的东西。
温眠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抬起头。她没有看向那幅新画,而是看向颜堇。她的目光里没有胜利的得意,也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理解。
“颜先生,”她轻声说,声音在寂静的画室里格外清晰,“也许,您的‘神赐之手’,一直记得的,并非只是如何制造风暴。”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墙上那些狂乱的杰作,最终落回颜堇苍白而迷茫的脸上。
“它也记得如何描绘安宁。”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颜堇一直以来的偏执。他猛地抱住头,蹲了下去,发出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压抑的呜咽。那些被他强行剥离、遗忘、定义为“平庸”和“杂质”的过往,那些具体的人、具体的事、具体的情感,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击着他精心构筑的、以疯狂为基座的艺术神殿。
他想起来了。
不仅仅是那个有阳光和书页的午后。
还有更多。
争吵。他因无法从日渐平淡的相处中获取“极致灵感”而爆发的、伤人的话语。
对方沉默而悲伤的眼神。
他决绝地转身,将那些“阻碍”他艺术升华的“世俗牵连”彻底斩断。
然后,是更长久的、更深的空洞,以及为了填补这空洞而变本加厉的、对更强烈刺激的追求,直至彻底迷失。
他将缪斯囚禁,是因为他早已将自己囚禁在了对“纯粹极致”的虚妄追求里。温眠的出现,不是提供了一个新的囚徒,而是为他这座孤独的牢狱,带来了一把钥匙——一把由他早已遗忘的、真实的自己锻造的钥匙。
颜堇蹲在画架旁,肩膀微微颤抖。那幅描绘着宁静侧影的新画,就立在他面前,像一个沉默而残酷的证词,指控着他的遗忘,也昭示着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温眠没有走过去安慰他。她知道,此刻的他,需要独自面对这片由他自己造成的废墟。
她只是重新拿起修复刀,继续着手上微小而精确的工作。在《虚妄之灵》那道最深的伤口边缘,她小心地填补着调好的、带着珍珠母贝光泽的底层白色。
一点,又一点。
如同在修补一颗破碎的心,缓慢,却坚定不移。
囚笼依然寂静,但某种冻结已久的东西,已经开始悄然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