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对季晨光而言,像一场漫长而无声的戒断治疗。
温眠成了他最严格的“医生”,用她无处不在的平静和精准的“处方”,引导他戒除那深入骨髓的“收集瘾”。她不再仅仅是那个替他打理外在形象的造型师,更像一个潜入他混乱精神世界的理疗师,手段温和,却步步为营。
她开始有意识地“清理”他的环境。他休息室里那些可能诱发他冲动的、带有他人强烈个人印记的物品,被她以各种合情合理的理由替换或收走。她甚至调整了他常用香氛的类型,避开了某些他曾表现出特别偏好的、容易与特定人物联想起来的气味。
季晨光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变化。他没有抗议,甚至隐隐配合。他知道这是治疗的一部分,是温眠在为他打造一个“无菌”的康复环境。但环境的“洁净”,反而让他内在的“渴求”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
那种熟悉的、抓心挠肝的焦躁感,还是会时不时地袭击他。在看到某个符合他审美标准的合作对象时,在闻到一阵勾起他某种记忆的陌生香水时,甚至在仅仅是感到疲惫或压力增大时,那种想要抓住点什么、占有点什么的冲动,就会像毒瘾发作般,猛地窜上来。
每一次,都是一场战争。
他学会了温眠教他的方法——停下来,呼吸,感受。感受那份空洞,那份焦灼,那份如同皮肤下有蚂蚁在爬行的不适感。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分散注意力,或者反复默念某个无关紧要的词语,强行将飘向“猎物”的思绪拉回。
过程痛苦得如同自我凌迟。有好几次,他几乎要放弃,那诱惑的耳语太过甜美,几乎要压垮他薄弱的意志。他甚至会迁怒于温眠,怨恨她为何要将他逼到这种境地,为何不让他继续沉沦在那虽然扭曲却足够麻痹痛苦的旧梦里。
但每当这时,他总会想起温眠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想起她说“笼子”时的笃定,想起那个深夜她递来的水杯,和那个简单的【】符号。
他不能让她失望。更害怕的,是失去她这份独一无二的“看守”。
于是,他一次次地,在崩溃的边缘,将自己强行拽回。
温眠始终在一旁,像一个沉默的观察者。她不会在他明显挣扎时出声打扰,也不会在他看似平静时放松警惕。她的目光像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每一次呼吸的紊乱,每一道试图隐藏却失败的渴望眼神。
她不会安慰,只在最恰当的时候,给出最简洁的“指令”。
一次拍摄间隙,一位以甜美形象着称的新人女演员蹦蹦跳跳地过来,递给季晨光一小包包装可爱的糖果,笑容灿烂:“季前辈,尝尝这个,很好吃的!”
女孩的笑容,她递过来的、带着她指尖温度和独特香水味的糖果,瞬间击中了季晨光那根敏感的神经。他几乎能想象到将这包糖偷偷藏起,在无人的角落细细品味的感觉。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喉结滚动,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和挣扎。
就在他下意识要伸出手的刹那,温眠的声音平静地插了进来,不大,却足以让两人都听清:
“季老师最近在控糖,医生特意嘱咐的。”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带歉意的微笑,看向那位女演员,“谢谢你的好意。”
女演员愣了一下,随即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啊,这样啊,抱歉抱歉!”
季晨光僵在半空的手,缓缓收回,握成了拳,藏在身后。掌心一片湿冷黏腻。
温眠自然地走上前,递给他一瓶打开的、贴着“无糖”标签的苏打水,语气寻常:“喝点水,补充水分。”
季晨光接过水瓶,指尖冰凉。他仰头喝了一大口,带着气泡的冰凉液体滑过喉咙,稍稍压下了心头那阵灼热的悸动。他看向温眠,她已经开始和那位女演员聊起了别的话题,神情自若,仿佛刚才那句及时的“谎言”只是她日常工作的一部分。
她没有看他,没有询问,更没有指责。她只是在他即将失足的瞬间,精准地在他面前竖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阻止了他的坠落。
这种被“管理”的感觉,依旧让他感到一丝屈辱,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沉重的感激。
晚上回到公寓,那种戒断后的空虚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倒在沙发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内心那个空洞仿佛变得更大了,冷飕飕地吹着风。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温眠发来的信息,没有文字,只有一个视频链接。标题是《深海发光水母群》。
季晨光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开了。
画面中是幽蓝的深海,无数半透明的水母在黑暗中缓缓飘荡,它们自身发出柔和而梦幻的蓝绿色光芒,像一颗颗游动的星星,将寂静的深海点缀得如同神秘的星河。没有声音,只有那片无声闪烁的光海。
季晨光怔怔地看着。那片深邃的、包容了所有黑暗与光明的海洋,那些在绝对孤寂中依然兀自发光的生命……一种奇异的平静感,慢慢地渗透进他焦躁不安的灵魂。
他忽然明白了温眠的用意。
她不是在试图填满他的空洞,而是在教他,如何在空洞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微弱却坚韧的光芒。就像那些深海中的水母,不依赖外界的认可与馈赠,自身便是光明。
他反复看着那个视频,直到手机屏幕自动熄灭。公寓里一片黑暗,但他内心那片荒芜的冰原上,仿佛真的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属于自己的萤火。
他依然感觉空洞,依然感觉疲惫。但这一次,他没有恐慌。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黑暗里,感受着那份空洞的存在,也感受着那点新生的、微弱的光芒。
他知道,戒断反应还会反复,诱惑无处不在,内心的战争远未结束。但他也知道,他不再是那个只能依靠掠夺外物来苟延残喘的囚徒。他正在学习,如何在自己的废墟上,重建一个或许依旧残缺,却属于他自己的世界。
而温眠,是那个站在废墟之外,既手持建造图纸,又握着囚笼钥匙的人。他仰望她,依赖她,也开始隐约地,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到她面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