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天的日头像被晨露泡软的银线，在国师府的青砖上慢悠悠地爬，从卯时的天光到亥时的月色，走得黏黏糊糊，连穿廊的风都带着点滞涩，绕着内院的梧桐转了两圈，才肯贴着窗棂溜进来
凌月瑶总在天刚泛白时就到。她换了身烟紫的软缎裙，裙摆上绣的冰纹被晨雾浸得发润，走动时贴在脚踝，像裹了层淡紫的云。发间松松挽着，用支镂空的银蝶簪别着，余下的青丝垂在肩后，发丝细得能映出光，被晨光一照，泛着层柔润的绒光。她生得本就明艳，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深墨色的，往日里龙威裹着的锐气，此刻落在软榻上时，全化成了眼底的水光，连映在眸子里的梧桐影都软乎乎的。
她就坐在榻边的梨花木凳上，手里捏着枚冰纹玉佩一一是她阼日从箱底翻出来的，玉质通透，触手温凉。楚羽醒着时偏过头看她，她会下意识把玉佩往袖里藏半分，耳尖先红了：那耳尖小巧，透着点粉，像刚沾了露的桃花瓣。她不常说话，只把玉佩在掌心摩挲着，目光落在楚羽脸上时，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怕惊散了这片刻的静。
楚羽的脸清俊得很，这几日失了血色，轮廓倒更干净。眉峰是浅淡的，像远山描了笔淡墨，眼睫长而密，垂着时在眼下投出片浅影，鼻梁生得正好，不高不塌，鼻尖带着点自然的弧度。唇色是淡粉的，说话时会轻轻抿着，笑起来时唇角弯出软的弧度，却又在那柔和里藏着点疏淡——他望过来时，眼神里没有热络，只像在看件即将收进匣子里的旧物。凌月瑶捏着玉佩的指尖悄悄蜷了蜷，心里清楚那眼神的意思，却还是舍不得移开目光。
玉清霜来得稍晚些，总在巳时带着药碗进来。她换了身月白的道袍，青丝混在白发里，用支素银簪束着，发丝垂在颈侧，被阳光一照，黑白分明得晃眼。她生得冷润，侧脸轮廓像用寒玉雕的，眉骨高些，眼窝微深，眼尾是平的，不笑时带着点疏离，可低头舀药时，睫毛垂着，竟把那点冷意柔化了大半。她指尖捏着木勺，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喂药时木勺刚碰到楚羽唇瓣，就顿了顿——她知道他不喜欢亲近，所以动作格外轻，只把药汁递到他唇边，从不多碰一下。
“师尊的簪子好看。”楚羽喝药时忽然说，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像在说句寻常话。玉清霜手顿了顿，抬眼望他，正撞见他盯着自己发间的素银簪，瞳孔里映着簪子的影子，亮得像盛了光，又像什么都没映进去。她喉间动了动，没说话，把药碗往旁边挪了挪，从袖里摸出支木簪——是她昨日亲手削的，梨木的，刻着简单的云纹。递过去时，楚羽没接，只是扫了眼，唇角弯了弯：“师尊手艺倒比练剑差些。”玉清霜耳尖竟也泛了点红，很快又恢复了冷润的神色，把木簪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心里清楚，这不过是他随口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第二天午后，楚羽说想去街上看看。凌月瑶和玉清霜对视一眼，没说不行。凌月瑶悄悄化了道灵力护在他身上，淡蓝色的光膜贴着他的衣袍，像层薄纱；玉清霜扶着他的胳膊时，指尖只轻轻搭着，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了他，又像怕他嫌烦似的随时能松开。
街上的人还在议论前几日的大战，见他们三个走过来，都愣了愣。楚羽走在中间，脸色虽白，却笑得温和，脚步慢却稳，没靠向任何一边；凌月瑶跟在左侧，手里还捏着那枚冰纹玉佩，烟紫的裙摆扫过青石板，明艳得像朵开得正好的花，目光却一直黏在楚羽侧脸上；玉清霜走在右侧，一身月白道袍，白发青丝混着，冷润的脸上没了往日的杀气，只专注地扶着身边的人，偶尔偏头看他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谁也没敢多问，只悄悄退到路边，看着他们慢慢走，觉得这三人站在一起，好看得像幅画，却又透着点说不出的冷清。
楚羽停在个卖玉佩的摊子前，拿起块墨玉的牌子看了看——玉质温润，上面刻着简单的“安”字。他转头递向凌月瑶：“这个倒衬你那枚冰纹的。”凌月瑶愣了愣，接过玉佩时指尖都在抖——她的冰纹玉佩是幼时母亲给的，从不离身，此刻捏着这块墨玉的，竟觉得掌心烫得厉害，却也清楚，这不过是他随手递来的东西，和递块石头没什么两样。楚羽又拿起支竹簪，簪头刻着片竹叶，递给玉清霜：“比师尊削的那支顺眼些。”玉清霜低头看了看竹簪，又看了看楚羽，慢慢接了过来，指尖碰到他的手，软得像棉絮，心里却泛起凉——他越这样平静温和，她越明白，他是真的不在意。
摊主是个老婆婆，眯着眼看了看，喃喃道：“这小郎君生得真好，两位……”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拉了拉，没再往下说。
楚羽笑了笑，没说话。凌月瑶把墨玉牌子揣进袖袋里，和自己的冰纹玉佩贴在一起，冰凉的玉面隔着布料相触，倒像有了点温度。她从怀里摸出串糖画——方才路过买的，龙形的，糖霜亮得像水晶，递到楚羽嘴边：“尝尝？”楚羽咬了一小口，甜意漫开时，眼睛弯得更厉害了，却没再咬第二口。玉清霜在旁边替他拢了拢衣襟，风一吹，他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她伸手替他拂开，指尖触到他的皮肤，温温的，软得让人心头发紧，却也只碰了一下就收回手。
走到河边时，楚羽靠在柳树下歇脚，背靠着树干，没挨着任何人。凌月瑶蹲在他身边，替他拢了拢散在额前的头发，她的指尖软，碰到他眉骨时，他轻轻眨了眨眼，却没看她，只望着河面上的波光。玉清霜站在一旁，望着远处的炊烟，又转头看楚羽——他正望着河面笑，阳光落在他脸上，连那点苍白都透着点暖，像上好的玉被磨得温温的，可那笑意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第三天的月亮升得早。
楚羽半靠在软榻的靠枕上，没靠任何人，凌月瑶坐在榻边握着他的手，玉清霜站在榻前，低头看着他。他呼吸已经很轻了，却还笑着看两人，眼神清明得很，像什么都知道：“你们……别总皱着眉。”他抬手想替凌月瑶抚平眉峰，指尖刚碰到，就软了下去。
凌月瑶猛地攥紧他的手，眼泪砸在他手背上，滚烫。她的脸本就白，此刻沾了泪，更显得剔透，眼尾的红像晕开的胭脂，反倒添了几分艳，却哭得浑身发抖——她终于懂了他说的“报复手段”，不是让她们死，是让她们这样记着他，记一辈子，想起来就疼。
玉清霜站在那里，没动，只是看着他的脸，她的白发垂下来，落在肩头，像层薄雪，手里还捏着那支竹簪，竹面被攥得发暖，硌得掌心发疼。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三人身上。楚羽的眼睛慢慢闭上了，嘴角还带着点笑，像只是睡着了。他的睫毛垂着，在月光下泛着淡银的光，侧脸的轮廓干净得像幅画。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片，悄无声息。谁也没提“救”这个字——圣体本源空了，神魂只剩四成，修仙者纵有通天能为，也补不回被生生抽走的命。他们能陪他走完这三天，已是偷来的侥幸，却也成了往后无数个日夜的念想，像他说的那样，记一辈子，再难磨灭。
夜渐渐深了，榻边的烛火跳了跳，映着两人安静的脸。凌月瑶的烟紫裙摆铺在地上，像落了片晚霞；玉清霜的月白道袍沾了点泪，贴在衣襟上，凉得像露。两人都望着楚羽，没再说话，只把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看着他——多看一眼，就像多赚了一眼，也多攒了一分往后要疼的念想。
内院的梧桐叶被晚风卷得沙沙响，落在窗台上积了薄薄一层，凌月瑶蹲在榻边，正用帕子轻轻擦着楚羽的指尖——他的指尖凉得像浸了冰，指甲缝里还沾着点白日里去河边时蹭到的泥，她擦得极慢，指腹反复摩挲着那微凉的皮肤，仿佛要把这触感烙进心里。
玉清霜站在案前，往香炉里添了片安神的香片。烟色的香雾袅袅往上飘，漫过她鬓边的青丝白发，把那张冷润的脸衬得有些朦胧。她今日换了支楚羽昨日递来的竹簪，簪头的竹叶被烛火照得泛着浅黄的光，她抬手摸了摸簪子，指尖划过粗糙的竹纹，指腹下的凉意混着心头的涩，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气声轻得像风拂过水面，刚起涟漪就散了。
楚羽半靠在软榻上，眼皮垂着，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他方才睡了小半个时辰，醒时脸色比先前更白些，唇上连那点淡粉都褪尽了，却还是偏过头，望着窗外的落日笑了笑：“这天色……倒像…曾经”
凌月瑶擦指尖的动作顿了顿，猛地抬头看他，眼里的水光晃了晃：“你喜欢这样的天？”
楚羽没直接答，只是望着凌月瑶鬓边的银蝶簪，又转头看了看玉清霜发间的竹簪，眼神清明得很，不像先前那般总裹着层温和的软，倒添了点少见的坦然。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挣开凌月瑶的手，指尖搭在榻边的小几上，慢慢撑着坐直了些——动作缓得像怕扯断了什么，喉间却没像前两日那样涌腥甜，只是声音轻得像落雪：“你们总说欠我。”
凌月瑶和玉清霜同时一僵。
“其实不必的，”楚羽望着案上燃着的烛火，火苗跳了跳，映得他眼底也晃了点光，“我这一路走过来，没觉得苦。倒是你们……”他顿了顿，转头看凌月瑶时，目光掠过她泛红的眼尾，又扫过玉清霜紧抿的唇，轻轻摇了摇头，“是你们过得太沉了，才会把一点点暖当回事。”
凌月瑶捏着帕子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得像要碎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不是的”——怎么会只是“一点点暖”？可话到嘴边，却被心口的涩堵得发不出声，只能任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玉清霜的指尖也颤了颤，竹簪在发间晃了晃差点掉下来。她望着楚羽苍白的侧脸，眼底的平静碎了些，露出点茫然——她一直以为，他心里是攒着委屈的，可他此刻的眼神太轻了，轻得像没拿那些过往当回事，倒让她觉得自己那些沉甸甸的愧疚，像落错了地方的雪。
“别总往后看，”楚羽没看两人的反应，继续往下说，声音越来越轻，却字字清楚，“也别往前想太多。过好眼下的日子就好。”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的起伏已经弱得像风中的絮，“我这身子……撑不了太久了，但你们不一样。”
“楚羽……”凌月瑶终于找回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们……”
“不用找法子，”楚羽打断她，笑了笑，那笑意里没了往日的柔，只剩点纯粹的释然，“圣体本源空了，神魂也散得差不多了，补不回来的。”他望着窗外最后一点落日余晖沉进西山，忽然轻轻念道：“此生已足，来世相逢。”
那八个字念得极轻，像风一吹就散了。
话音落的瞬间，他的头忽然往旁边歪了歪，眼睛轻轻闭上了。嘴角还带着点方才念诗时的弧度，像是在笑，可胸口的起伏却彻底停了。紧接着，他的身体开始泛起细碎的光，像被碾碎的星子，从指尖往心口漫——先是指尖化作点点荧光飘散开，接着是手腕、胳膊，那光越来越亮，最后连整个人都裹在了光里，像团要燃尽的烛火。
凌月瑶僵在原地，眼泪砸在榻边的锦褥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却忘了去擦。她看着那些荧光从指缝间飘走，想伸手去抓，指尖却只穿过一片空茫——连一点碎屑都没留住，软榻上只余下楚羽方才靠着的锦枕，还带着点微凉的温度。
玉清霜猛地走上前，指尖探向榻上空处，那里早已没了半分气息。香雾还在袅袅飘，烛火还在明明灭灭，可那个半靠在榻上笑的人，却连尸体都没留下，就这么彻底散了，像从未在这世间待过。她抬手摸了摸发间的竹簪，竹纹硌得指尖发疼，才后知后觉地红了眼眶——原来他说的“来世相逢”，是连这一世的痕迹都要抹干净。
夜渐渐深了。凌月瑶蹲在榻边，手里还捏着那块楚羽递来的墨玉牌子，玉面凉得像他最后的指尖温度。玉清霜站在窗前，望着空荡荡的软榻，忽然转身往外走：“我要去羽宫了。”
凌月瑶抬头看她，泪眼朦胧：“去做什么？”
“他说别往后看，”玉清霜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点坚定，“那就往前走。”她顿了顿，望着院外沉沉的夜色，“原本是想收你为徒，到后面再一起去，也算是陪我复仇，现在的话是想要自己先去看看。”
凌月瑶攥着墨玉牌子，指尖用力到发白。过了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我回龙族。”她站起身，烟紫的裙摆扫过地面的梧桐叶，发出沙沙的响，“下次还是不要见面了...”
两人没再说话，凌月瑶把墨玉牌子贴身藏好，又看了眼空荡荡的软榻，转身走出了国师府——银蝶簪在夜色里泛着冷光，她的背影很快融进了秦都的夜色里，往东边龙族的方向去了……
晨露沾衣时，玉清霜垂眸理鬓，指腹掠过发梢仍触得墨色如瀑。晚风穿堂而过，她凭栏望月，忽有几缕发丝飘至颊边，抬手握来，竟是霜雪般的白，与腕间玉镯相映。未及细想，只觉夜风渐凉，再拂鬓角，那霜白已悄然漫过发顶，如月华倾泻，待她抬手轻挽，满手已是及腰的银白长发，宛若凝结了半生的月光，也许是思，也或许是错情。
玉簪在发间轻轻晃了晃，她转身往西边走，月白的道袍沾着夜露，身后那只青羽鹦鹉，飞在半空一路跟…一人一鸟很快消失在路上。内院只剩散落的梧桐叶，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而就在楚羽身体彻底消散的瞬间，千里之外的一片虚空里，忽然泛起阵金红色的光。光团里慢慢凝出个人影——楚羽半悬在虚空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还带着点刚凝形的麻意。
脑子里突然响起糖糖的机械音：「检测到宿主躯体重构完成。本次复活消耗情绪值300万。」
“我靠？”楚羽愣了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的心跳有力得很，比先前那具快散架的身子强了百倍，可听到消耗数字还是忍不住咋舌，“300万？抢钱呢？”
「情绪值结算：凌月瑶悔恨值+120万，玉清霜愧疚值+180万，合计300万。」糖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当前天命值余额：123万。情绪值余额：500万。」
楚羽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打了个响指，指尖凝出片光屏——上面清晰地列着天命值和情绪值的数字，500万的情绪值后面还缀着串小小的增长箭头。他笑了笑，眼底的释然早没了，只剩点狡黠的亮：“倒也不亏。”
他晃了晃身子，虚空里凝出件新的玄色衣袍套上，他摸了摸下巴，眼里闪过点算计：“下一波……该去那边看看了，就是不知这回我要不要继续拆人呢？算了，做个好人吧...”
话音落时，他的身影化作道流光，没入了虚空深处。只有那片光屏还在原地亮了片刻，接着也化作点点光屑散了，仿佛从未有人在此处停留过。而西秦的国师府里，梧桐叶还在落——他们都在往前走，都在等一个“来世相逢”的约，却不知道，那个约的主人，早已带着新的算计，奔向了下一场“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