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压下来。文相府后山的石阶被夕阳染成金红色,张昭踩着落英往下走,青灰色的锦袍下摆扫过石阶上的青苔,带起细碎的凉意。
今天是他的生辰,也是解禁的日子。头顶的玉色发带被风吹得轻晃,缀着的珍珠偶尔碰到发丝,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走得不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里本该挂着洛倾城锻造的影剑,出门前青禾说生辰不宜带利器,便取了下来,此刻倒显得空落落的。
“公子,前面就是主院了。”青禾跟在身后,手里提着个食盒,里面是张曦特意让人做的长寿面,“相爷说让您到了就直接去花厅,宴席已经备好了。”
张昭“嗯”了一声,目光越过山腰的飞檐,望向远处的京城。城墙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像一条沉睡的巨蟒。他忽然想起张曦说过,大晋的城墙是双层的,外城挡蛮夷,内城护皇族,百年来从未被攻破过。
“那是什么?”青禾忽然指着远处,声音发颤。
张昭抬头望去,只见外城的方向亮起一点火光,起初像颗跳动的星子,转瞬就连成了片,映红了半边天。紧接着,隐约有哭喊声顺着风飘过来,细碎却刺耳。
“像……像烟花?”青禾不确定地说。
张昭的心猛地一沉。生辰放烟花是常事,但没有谁家的烟花能烧得这么烈,更不会带着哭喊声。他加快脚步往下走,石阶陡峭,几次差点踩空,发带松开了一半,长发垂落肩头,也顾不上去理。
越往下走,动静越大。主院的下人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有小厮抱着孩子往内院跑,嘴里喊着“城门破了”;有丫鬟提着包裹往内城的方向挤,被管事拦着:“相爷说了,守住内宅!不许出去!”
“怎么回事?”张昭抓住一个慌跑的丫鬟。
丫鬟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是……是大景的人!七皇女带骑兵破了外城门!现在……现在正在烧杀抢掠!”
张昭的脑子“嗡”的一声。大景?那个在西境与大晋隔河对峙的王朝?他们怎么敢……
“相爷呢?”
“相爷在城楼上!让人关内城门呢!”
张昭推开丫鬟,径直往府外冲。青禾在后面哭喊着追:“公子!不能出去啊!”
他没回头。脚下的路已经乱了,到处是奔跑的人影,有文相府的下人,也有从外城逃来的平民,男人们尖叫着护着孩子,女人们扛着包裹往内城的方向挤。
“让开!都让开!”一队禁军策马冲过,马蹄踏过青石板,溅起的血珠落在张昭的锦袍上——不知是谁的血。
张昭跟着人流往内城跑。远远地,他看到外城的方向火光冲天,隐约能听到金铁交鸣和凄厉的惨叫。那道他从小看到大的外城墙,此刻像纸糊的一样,被火光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快!内城门要关了!”有人大喊。
张昭拼尽全力往前挤。内城墙比外城更高更厚,此刻城门还开着,守门的士兵正挥舞着长刀驱赶人群,只放贵族和官员进去。他看到燕王带着家人骑马冲过城门,她的亲兵举着刀挡开平民,马蹄下不知踏伤了多少人。
“张公子!这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他。
是张岚身边的护卫林猛。她骑着马,手里拿着块令牌,冲他喊道:“文相让我接你!快!”
张昭刚要挤过去,就听到“哐当”一声巨响——内城门开始缓缓关闭。
“等等!还有人没进去!”有人哭喊着拍打城门。
“关!快关!”城楼上传来张岚的声音,冷得像冰,“再不开门,所有人都得死!”
张昭眼睁睁看着那道厚重的城门一点点合上,将他和无数平民挡在外面。护卫的马被人群困住,离他越来越远。他看到城楼上张岚的身影,她穿着朝服,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的混乱,仿佛在看一群蝼蚁。
“操!”张昭低骂一声,猛地转身。
不能进内城,就得找别的路。他想起城外那片黑森林,里面有条水路通往京郊,或许能从那里逃出去。
他逆着人流往回跑,锦袍被扯破了好几处,发带彻底散开,长发被风吹得狂舞。路过一处宅院时,他瞥见墙角立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大概是主人慌乱中丢下的。他拔起剑,掂量了一下,虽然不顺手,总比空手好。
跑过第三条街时,他看到了大景的士兵。
他们穿着黑色的盔甲,脸上带着狰狞的笑意,骑着马沿街烧杀。一个士兵挥刀砍倒了试图反抗的老妪,另一个则拽着尖叫的男子往马背上拖。火光中,他看到为首的那个女子——穿着银甲,长发束成高马尾,脸上溅着血,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先天巅峰……”张昭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那股威压比张曦强太多,像座无形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赶紧躲进一条小巷,心脏狂跳。巷子里堆满了杂物,他蜷缩在一个破水缸后面,看着那些黑色的身影从巷口经过。
“男的都带走!女的……”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没有丝毫温度,“碍事的杀了!”
“七皇女有令,贵族男子要活的,平民……看着顺眼的也带回去!”旁边的士兵连忙附和,语气里带着敬畏。
张昭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的锦袍虽然破了,但料子是上好的云锦,一眼就能看出是贵族。他赶紧脱下外袍,露出里面的粗布内衬,又抓起一把泥抹在脸上和头发上。
刚收拾好,就有两个大景士兵走进了小巷。他们手里提着刀,目光扫过堆杂物的地方。
“这边有没有漏网的?”
“看看这缸后面。”
张昭握紧了手里的锈剑,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只能赌他们不会细看。
士兵踢了踢水缸,没发现异常,骂骂咧咧地走了:“妈的,都跑光了!剩下的要么是死人,要么是些歪瓜裂枣的男人!”
等脚步声远了,张昭才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巷外的惨叫还在继续,夹杂着房屋倒塌的声音。他忽然想起青禾,想起那些被挡在内城外的平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能再等了。
他站起身,辨认了一下方向,往黑森林的方向跑。路上的尸体越来越多,有平民,也有禁军,女人们的尸体被随意丢弃在路边,男人们则被用绳子捆成一串,像牲口一样往前拖。
一个看起来像贵族的男子试图反抗,被士兵一拳打碎了下巴,拖在地上发出嗬嗬的声响。
张昭别过头,不敢再看。他的现代灵魂让他无法接受这样的惨状,可这具身体里属于大晋的记忆却告诉他——这就是战争,是弱肉强食的常态。
跑了大约半个时辰,他终于看到了黑森林的轮廓。林边停着几辆马车,大概是没来得及逃进内城的贵族留下的,车帘被扯烂,里面的财物被洗劫一空。
他刚要冲进森林,就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
“那边有个男的!”
张昭心里一紧,拔腿就往森林里跑。身后的箭矢擦着他的耳边飞过,钉在前面的树干上,箭羽嗡嗡作响。
“抓住他!看穿着不像平民!”
他不敢回头,拼命往森林深处跑。树枝划破了他的脸和手臂,长发被树枝缠住,扯得头皮生疼。他能听到身后士兵的怒骂声和马蹄声,离他越来越近。
前面忽然出现一道断崖,下面黑漆漆的,隐约能听到水声。
“妈的!”张昭刹住脚步,转身看着追上来的三个士兵。他们已经下马,手里拿着刀,脸上带着狞笑。
“跑啊?怎么不跑了?”为首的士兵舔了舔嘴唇,“长得不错,带回去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张昭握紧锈剑,心脏狂跳。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只能赌一把。
他猛地将锈剑扔向士兵,趁着他们躲闪的瞬间,转身跳下了断崖。
下坠的失重感让他头晕目眩,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他死死闭着眼,等待着撞击的剧痛——却只落入一片冰凉的水里。
“噗通”一声,他被水流卷得翻滚,呛了好几口水。慌乱中,他抓住了一块岩石,挣扎着探出头。
崖上的士兵在往下骂:“晦气!摔死了正好!”
脚步声渐渐远去。
张昭瘫在岩石上,大口喘着气。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他的衣服,冻得他瑟瑟发抖,却也让他清醒了几分。他抬头看了看崖顶,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不知道自己在水里泡了多久,直到体力恢复了些,才顺着水流往下游漂。河水很湍急,几次差点把他撞在礁石上,他凭着现代人的游泳技巧和这具身体的韧性,硬是撑了下来。
不知漂了多久,天渐渐亮了。他看到岸边有火光,还有士兵的身影——是大景的营地。
他赶紧钻进水里,只露出鼻子和眼睛。营地很大,帐篷连绵不绝,不少被抓的男子被关在一个用木栅栏围起来的大坑里,像牲口一样挤在一起。
“妈的……”张昭心里暗骂。这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他想悄悄绕开,却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石头,发出“咚”的一声。
“谁在那里?”一个巡逻的士兵喊道。
张昭赶紧往水里钻,却已经晚了。几支火把照了过来,照亮了他湿漉漉的身影。
“是个男的!抓住他!”
他拼命往深处游,却被一张渔网罩住了。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拖上岸,他挣扎着反抗,却被一脚踹在肚子上,疼得蜷缩在地。
“看起来脏兮兮的,不像贵族啊。”一个士兵踢了踢他。
“管他呢,是男的就值钱。”另一个士兵拿出绳子,把他捆了起来,“丢进集中营,凑个数也好。”
张昭被拖着往那个大坑走。路过一个堆放战利品的帐篷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角落里放着一把剑——黑色的剑鞘,上面刻着细碎的花纹。
是影剑!
他的心猛地一揪。那把洛倾城送他的剑,竟然成了别人的战利品。
“看什么看?”士兵狠狠推了他一把,“老实点!”
张昭被推进大坑里,摔在一群瑟瑟发抖的男子中间。坑很深,四壁光滑,根本爬不上去。里面大约有上百人,都是平民男子,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
他靠在坑壁上,看着外面巡逻的士兵,又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泥污。还好,没人认出他是文相府的二公子。
远处的内城方向,隐约能看到城楼上的旗帜。张岚应该在里面,燕王也在,还有女帝……他们大概正隔着城墙,与那个叫安诗妤的七皇女谈判吧。
谈判?张昭冷笑。用外面这些人的命,换他们的苟延残喘?
他想起张岚在城楼上冷漠的脸,想起燕王策马踏过平民的场景,想起那些被挡在城门外的哭喊声。
这就是大晋的贵族?这就是他拼命想要维护的公道?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比河水还要冷。他蜷缩起身子,将脸埋在膝盖里。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带着河水的腥气。
远处的火光还在燃烧,烧了整整三天。这三天里,张昭就待在那个大坑里,和其他男子一起,等着被当成货物卖掉。他听着外面士兵的谈话,拼凑着战局的走向——
大景的七皇女没有攻内城,只是在外城烧杀抢掠,然后带着战利品驻扎在外城墙边缘。
内城的人没有反抗,只是紧闭城门,派了使者去谈判。
张岚下令,谁也不许出城,违者格杀勿论。
武瑶汐试图出城,被宗师级别的护卫拦住了。
张曦还在西境,没有消息传来。
……
第三天傍晚,大坑里来了几个士兵,开始清点人数。
“贵族男子分出来,单独关!”为首的士兵喊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其余的,明天一早押送回大景!”
张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赶紧往人群里缩,祈祷自己身上的泥污能遮住那身粗布内衬下的贵族气质。
士兵们一个个检查过去,捏捏胳膊摸摸脸,偶尔还会撕开衣服看看皮肤。被认出是贵族的男子,哭嚎着被拖了出去,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轮到张昭时,一个士兵踢了踢他:“抬起头。”
他慢慢抬起头,脸上的泥污已经干了,结成一块块的,看不清容貌。
“平民?”士兵皱了皱眉,伸手想撕他的衣服。
就在这时,另一个士兵喊道:“队长!找到个好东西!”
那士兵被吸引了注意力,骂了句“晦气”,转身走了。
张昭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看着那个被拖出去的贵族男子,忽然觉得很可笑。在这个世界,贵族的身份既能带来特权,也能带来灾祸。
夜色再次降临,大坑里安静下来,只有压抑的啜泣声。张昭靠在坑壁上,望着天上的月亮。他想起张曦说过,等她从西境回来,就带他去看那边的酸枣林。
她会回来吗?回来的时候,京城还在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死在这里。
他悄悄活动了一下手腕,绳子绑得很紧,但他能感觉到,经过这几天的挣扎,已经有些松动了。
等明天押送的时候,或许能找到机会逃跑。
他闭上眼睛,开始回忆黑森林里的水路地形。前世的记忆和这一世的经历在脑子里交织,勾勒出一条条可能的逃生路线。
不管外面是谈判还是厮杀,不管张岚和燕王打得什么算盘,他都要活下去。
因为他忽然明白,所谓的公道,从来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挣来的。
而要挣回公道,首先得活着。
远处的火光渐渐暗了下去,大概是烧无可烧了。内城的方向传来零星的钟声,不知道是在报时,还是在传递什么消息。
张昭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痛让他保持着清醒。
明天,就是他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