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管家引着萧衡与江晚宁来到贺府深处的主卧房。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病气与药味的沉闷气息便扑面而来。
房间内陈设古朴雅致,却因主人的病重而显得格外压抑。
床榻之上,昔日里威严刚毅的大理寺卿贺明宪,此刻面色灰败如纸,双目紧闭,嘴唇干裂起皮,胸膛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呼吸细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
不过短短数日,他整个人便已消瘦脱形,若非那微弱的鼻息,几乎与死人无异。
“老爷……”
朱管家见状,声音哽咽,眼圈又红了。
江晚宁神色凝重,快步走到床榻边,伸手搭上贺明宪枯瘦的手腕。
指尖传来的脉象沉涩而紊乱,隐隐有一股阴寒邪异的气息在其心脉附近盘踞蚕食着生机。
他仔细检查了贺明宪的眼睑、舌苔,又在其颈侧、胸腹几处要穴轻轻按压探查,片刻后,收回手,转向萧衡和朱管家,语气沉静地诊断道:
“贺大人并非患病,而是被人以阴毒手法,植入了一种名为‘蚀心蛊’的蛊虫。”
“此蛊盘踞心脉,吞噬精血元气,中者会逐渐衰弱昏睡,直至生机耗尽而亡。”
“所幸,蛊虫植入的时间应该不长,尚未与心脉完全纠缠,还有拔除的希望。”
朱管家一听,又是惊恐又是庆幸,连忙道:
“求仙师救救我家老爷!”
江晚宁微微颔首,走到桌边执笔蘸墨,迅速写下一帖药方,递给朱管家。
“速去照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务必要快!此药药性霸道,旨在刺激蛊虫,使其活跃,便于后续引出。”
“是是是!老奴这就去!”朱管家接过药方,如同捧着救命符箓,转身便小跑着冲出了房间。
室内只剩下萧衡与江晚宁。江晚宁看向萧衡,解释道:
“这蚀心蛊性属极阴,寻常方法难以逼出。待会儿药力发作,蛊虫躁动,需要你以至阳至刚的内力,从贺大人督脉注入,缓缓将蛊虫从其体内逼离心脉,迫使其游走向肢体末端。我会以金针封住它退路,并在合适位置切开伤口,助其排出。”
萧衡神色肃然:“明白,我定当全力配合。”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朱管家便气喘吁吁地端着煎好的药汁回来了,他的额上满是汗珠,显然是一路疾跑未曾停歇。
而此时,江晚宁已然在贺明宪的胸前、手臂几处大穴上,精准地刺入了数枚细长的金针,隐隐构成一个封锁的阵势,暂时护住了心脉要害,也限制了蛊虫的活动范围。
“快,喂贺大人服下。”江晚宁示意。
朱管家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昏迷的贺明宪,用汤匙一点点将那碗色泽深褐气味辛烈的药汁喂入其口中。
或许是药力刺激,贺明宪即便在昏迷中,眉头也痛苦地蹙起,喉间发出模糊的呻吟。
喂完药,三人屏息凝神,紧紧盯着贺明宪。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只见贺明宪脖颈侧面,靠近锁骨的位置,皮肤下突然凸起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鼓包,并且开始缓慢地蠕动起来,仿佛有什么活物正在皮下游走!
“就是现在!”
江晚宁眼神一凛,手中一枚薄如柳叶的刀片寒光一闪,精准地在贺明宪那只被金针封锁的手臂内侧,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的浅口,乌黑的血液瞬间渗了出来。
“萧衡!”
无需多言,萧衡早已运功完毕,闻言立刻上前,一掌按在贺明宪背后的灵台穴上。
精纯磅礴、炽热如烈阳的内力,如同温和却坚定的暖流,缓缓注入贺明宪的督脉,沿着既定路线,朝着那躁动的蛊虫压迫而去。
那蛊虫似乎极为畏惧这股阳刚之气,在贺明宪皮下游走的速度陡然加快,试图逃窜。
却被江晚宁事先布下的金针阵势牢牢限制,只能沿着手臂经脉,被迫向着那道新鲜的伤口处移动。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只见那伤口处的血肉一阵翻动,一只通体漆黑、形似蜈蚣却生着无数细足、大小如黄豆的狰狞蛊虫,猛地从伤口中钻出了半个身子!
就在它探出头颅,试图振翅飞走的瞬间——
“咻!”
一道金芒破空而至!
江晚宁指尖的金针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刺穿了那只蛊虫的头部,将其死死地钉在了贺明宪的皮肤上!
那蛊虫剧烈地扭动了几下细足,便彻底僵直不动,散发出更浓的阴寒死气。
江晚宁上前,用银镊将死去的蛊虫连同金针一起取下,放入一个特制的玉盒中封存。
随后,他取出一小瓶缥缈峰特制的金疮药,均匀地撒在贺明宪手臂的伤口上。药粉触血即凝,很快便止住了流血。
“好了,朱管家,可以替贺大人包扎了。”江晚宁声音平稳地说道。
朱管家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此刻如梦初醒,连忙上前,手脚麻利地取来洁净的纱布,小心翼翼地为贺明宪包扎伤口。
他一边包扎,一边忍不住看向贺明宪的脸,惊喜地发现,老爷那灰败的脸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了一些,虽然依旧苍白,却不再死气沉沉,胸口的起伏也变得明显有力了许多!
“老爷……老爷有好转了!多谢二位仙师!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朱管家喜极而泣,几乎要跪下来磕头,被萧衡抬手扶住。
萧衡看着朱管家真情流露的模样,又环顾了一下这间虽然宽敞却明显缺乏人气、甚至有些冷清的卧房,不禁有些疑惑地问道:
“朱管家,恕我冒昧,为何这贺府……似乎颇为冷清?贺大人的家眷……”
提到这个,朱管家刚刚升起的喜悦又化作了沉沉的叹息。他替贺明宪掖好被角,站起身来,脸上写满了往事不堪回首的沧桑。
“二位仙师有所不知……”
朱管家声音低沉,带着追忆的悲凉,
“自从五年前夫人去世后,这府里……就渐渐变成这样了。”
他缓缓道出一段贺府的伤心往事:
“大约五年前,北方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朝廷紧急调拨了十万两白银,送往北地赈灾。”
“谁知……那批官银在押送途中,竟被一伙胆大包天的土匪给劫了!十万两雪花银,连同数十名押送官兵,无一幸免!”
朱管家语气沉重:“天子震怒,下令老爷彻查此案。老爷接手后,雷厉风行,追查了一月不到,便发现此事绝非简单的土匪劫掠,其背后……竟隐隐牵扯到朝中的某些官员!”
“就在老爷准备顺着线索深入追查,要将那幕后黑手揪出来的时候……祸事发生了。”
朱管家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
“那背后之人,竟派人绑架了夫人!以此要挟老爷停止调查……”
他顿了顿,眼中涌出泪光:
“夫人……夫人她与老爷相守多年,情深义重,她深知此案关系重大,牵扯国本,更明白若老爷为此妥协,必将一生良心难安,甚至可能酿成更大的祸患。”
“她……她为了不让老爷陷入两难境地,竟……竟在被关押之处,寻了短见,自戕殉节了!”
听到这里,萧衡与江晚宁皆是动容。一位弱质女流,竟有如此刚烈决绝的气节,令人敬佩又心痛。
“夫人罹难,老爷悲恸欲绝,却也更加坚定了彻查到底的决心。最终,在他的不懈努力下,确实揪出了一名牵扯其中的官员,那人也被依法问斩。”
“可是……”
朱管家又是一声长叹,充满了无奈,
“老爷的独子,知礼少爷,却因此事与老爷产生了难以化解的心结。”
“知礼少爷认为,若非老爷执意追查此案,夫人就不会遭此毒手。况且,少爷自己也有了妻儿,他害怕……只要老爷还坐在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掌管着刑狱,就难保不会再次得罪权贵,家人的安危将永远悬于刀口之上。他……他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
“所以,在夫人去世后不久,知礼少爷便带着他的妻儿,离开了帝都,寻了一处偏远宁静的小村落定居,至今……已有五年未曾回府了。这偌大的贺府,便只剩下老爷孤身一人,与老奴这些不愿离去的下人守着……”
朱管家说完,屋内陷入一片沉默。只有贺明宪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在寂静中轻轻回响。
当听到“官银被劫”、“牵扯朝中官员”这几个关键之处时,萧衡与江晚宁几乎是同时抬起眼,目光在空中交汇,俱是看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锐芒。
这件事,听起来绝非简单的贪腐或官匪勾结那么简单。其发生的时间点、涉及巨额官银、以及背后那不惜绑架朝廷命官家眷也要掩盖真相的狠辣手段,隐隐与幽冥阁暗中布局、积蓄力量的行事风格有着某种微妙的契合。
萧衡沉吟片刻,转向朱管家,语气慎重地问道:
“朱管家,贺大人当年查办此案,结案之后,可曾再提起过?”
“是否有说过……此案还有什么未尽之处,或者有什么地方让他觉得……不太对劲?”
朱管家闻言,皱起眉头,努力在尘封的记忆中搜寻着。他仔细回想了好一会儿,才不太确定地说道:
“被王少侠这么一提,老奴倒是想起一件事……那是在案子了结后,大概过了两三个月的光景。”
“有一天夜里,老奴给老爷送安神茶,走到书房外,隐约听见老爷在里面踱步,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不对’、‘全都错了’之类的话。当时老奴也没敢多听,放下茶就赶紧退下了。”
他摇了摇头,面带愧色。
“老爷的性子二位也知晓,关于大理寺的公务,他向来严谨,从不在外人面前,哪怕是我们这些身边人面前多言半句。”
“具体老爷当时指的是什么,老奴实在是不清楚。恐怕……恐怕要等老爷清醒之后,二位亲自询问了。”
线索似乎在这里又模糊了起来,但“不对”、“全都错了”这几个字,却在萧衡和江晚宁心中激起了更大的怀疑。
贺明宪当年,很可能也察觉到了案件背后更深层的疑点,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或者受到了某种阻挠。
此时,窗外的天色已然彻底暗沉下来,暮色笼罩了贺府。朱管家收敛起悲伤的情绪,恭敬地说道:
“天色已晚,二位恩人奔波劳碌,又耗费心神救治老爷,想必也乏了。老奴这就去为二位安排客房和晚膳。”
“有劳朱管家。”萧衡点头,随即又道:“客房只需安排一间即可。我与江贤弟住在一起,也好互相照应,也省得府上再费心安排。”
他说得自然无比,仿佛天经地义。
朱管家微微一愣,看了看萧衡脸上不容置疑的坚持,又瞥了一眼旁边神色平静并未出言反对的江晚宁。
他心中虽有些许诧异,但想到对方是老爷的救命恩人,又或许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便也从善如流地应下。
“是,老奴明白了。”
江晚宁自是清楚萧衡那点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的小心思,面上虽没什么表示,心底却并无抗拒,默认了这样的安排。
在离开卧房前,他再次走到桌边,提笔写下另一张药方,交给朱管家。
“这是调理气血、固本培元的方子。一日三次,煎服,有助于贺大人尽快恢复元气。”
“多谢江仙师!老奴记下了!”
朱管家感激涕零地接过药方,如同捧着第二道护身符。
随后,朱管家将两人引至贺府中最为宽敞雅致的一间客房,吩咐下人好生伺候,又急忙赶往厨房,叮嘱务必以最高的标准准备晚膳,定要好好答谢这两位对贺府恩同再造的贵客。
贺府的下人们早已听闻是这两位年轻人妙手回春,将奄奄一息的老爷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们在贺府多年,深知贺明宪虽严肃,却待下宽厚,是难得的好主人。
老爷病重这些日子,府中上下皆是一片愁云惨雾,如今阴霾散去,众人无不欢欣鼓舞,对萧衡和江晚宁更是充满了感激。
听闻要为他们准备晚膳,厨房自是拿出了看家本领,菜肴虽不追求极致奢华,却样样精致可口,充满了心意。
晚膳过后,有下人撤去残席,奉上清茶。房间内只剩下萧衡与江晚宁两人,烛火摇曳,映照着他们若有所思的面容。
萧衡执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叶,看向坐在对面的江晚宁,压低声音问道:
“晚宁,依你看,当年那十万两官银失窃的案子,背后是否真有幽冥阁的影子?”
江晚宁端起自己那杯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冷的眉眼。他沉吟道:
“可能性极大。根据我们在怡红醉密室看到的那些信息推算,幽冥阁开始大规模渗透朝堂、培植势力的时间,差不多正是五六年前。”
“劫掠十万两官银,对他们而言,是一笔足以支撑其暗中发展庞大势力的巨款。无论是培养死士、研制蛊虫、还是收买官员,都离不开海量的银钱。”
萧衡点头表示赞同,眼神锐利。
“而且,那个被贺大人最终揪出来的那个背后官员,很可能并非主谋,而是幽冥阁抛出来的弃子。”
“一来,可以用他来试验蛊虫操控官员是否有效、能否经得起大理寺的审查;二来,也能借此切断线索,让贺大人以为案件已了,放松警惕。好一招金蝉脱壳!”
江晚宁补充道:“贺大人后来察觉不对,或许就是意识到了案件背后还有更深层的推手,那个被推出来的官员,不过是被推到前台的傀儡罢了。只是当时线索已断,他又痛失爱妻,心力交瘁,恐怕也难再深究下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零散的线索拼凑起来,一个关于幽冥阁利用官银案进行资本原始积累,并试验其控制手段的阴谋轮廓渐渐清晰。然而,这一切目前仍停留在推测阶段。
“所有的疑团,恐怕只有等贺大人苏醒,才能为我们揭晓答案了。”
萧衡将杯中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江晚宁也浅呷了一口茶,语气平稳地给出判断。
“贺大人底子不错,蚀心蛊盘踞时日尚短,未伤及根本。如今蛊虫已除,再辅以我开的补药调理,三日之内他必能苏醒。”
正事聊完,茶也喝得差不多了。两人便起身准备歇息。
吹熄了烛火,房间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微弱的月光透过窗纸,勾勒出朦胧的轮廓。
两人脱下外袍,只着一身单薄的雪白里衣,躺在了宽大的床榻之上。
江晚宁习惯性地睡在了里侧,他刚调整好姿势,一个温热而坚实的胸膛便从身后贴了上来。
萧衡的手臂自然而然地环住了他清瘦的腰身,将他整个人圈进自己怀里,紧密相贴,不留一丝缝隙。
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都变得格外清晰。萧衡将脸埋在江晚宁后颈柔软的发丝间,嗅着那令他心安神宁的淡淡冷香,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朱管家说起贺夫人为贺大人自戕殉节时那悲恸的神情。
他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牢,仿佛生怕一松手就会失去。
听着江晚宁平稳悠长的呼吸,萧衡心头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他忍不住在寂静中低声喃喃:
“晚宁……我绝不会……绝不会让你陷入那般险境。绝不。”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与偏执。
江晚宁虽然闭着眼睛,却并未睡着。萧衡这句近乎梦呓的低语,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他沉默了片刻,就在萧衡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却听见他清冷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语气带着一贯的淡然,却又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
“你想多了。我武功厉害得很,真要有危险,也是别人该担心自己的处境。”
这话乍听之下是反驳,是自信,但萧衡却瞬间听懂了其中暗含的意味。
江晚宁是在告诉他,他有足够的能力自保,无需萧衡过度担忧,更无需像贺大人那样,承受至亲为自己牺牲的痛楚。
萧衡微微一怔,随即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将那丝后怕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低低沉沉地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背脊清晰地传给江晚宁。
他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温热的唇在他后颈的发际线处轻轻碰了碰,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是是是,我的晚宁最厉害了……睡吧。”
感受到身后之人平稳的心跳和逐渐放松的怀抱,江晚宁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终是放任自己沉入了安稳的睡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