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二十五分,老船坞酒吧门口站着一个穿灰紫色短发的女人,手里捏着一支钢笔,笔尖朝下,像是随时准备在空气里划出一道判决线。
陈砚舟准时出现,左手袖口的绷带微微露出,他没带包,也没叫人跟着。推开铁门时,锈迹蹭到了掌心,他随手在牛仔裤上擦了下。
“你迟到了三分钟。”艾米丽说。
“我在对街数了十七秒的车流,确认没人跟踪。”他走进来,目光扫过吧台后的监控探头,“这地方摄像头比汽修厂还多。”
艾米丽轻哼一声:“周强介绍的,说这里打架不报警,只换老板。”
“所以他现在是你们店的安保顾问?”
“不,他是今晚唯一能踹得动这扇门的人。”
两人并肩走向包间,走廊灯光忽明忽暗,像谁在调试老旧的投影仪。陈砚舟用蓝笔在手掌心写了两个字:通风。
包间不大,一张圆桌,三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幅褪色的渔船油画,船身裂了道缝,正好穿过主桅杆。
艾米丽坐下,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合同补充条款,拍在桌上:“空中连廊设计费翻四倍,艺术装置另算,预付款百分之六十。”
陈砚舟没看条款,先看了她握笔的手——指节稳定,无名指有墨水渍,但没有抖。
“你以前加价都用咖啡渍当暗号。”他拉开椅子,“这次连杯咖啡都没有,说明你是真急了。”
“我急的是有人想让我背黑锅。”她眼神锋利,“那份市政府水印的图纸,你以为是我泄的?可打印记录显示,那台机器上周被振海地产借调去给他们新办公楼做标书。”
陈砚舟点头,从口袋掏出手机,调出一段录音:“这是展会那天,你在香槟台说的话——‘空间要有呼吸感’。我当时录了半句,后半句是你走后自己补的:‘但有些人,连材料都让人窒息。’”
艾米丽眯起眼:“你偷录我?”
“我只录值得听的话。”他把手机收起来,“而且你拒了吴振海的礼堂项目,退定金的时候说了句‘这设计配不上孩子的眼睛’。这种话,不会为钱低头的人才说得出口。”
她沉默片刻,钢笔轻轻敲了两下桌面:“所以你觉得我不是来宰你的?”
“你是来测试我的。”他翻开随身带的小本子,红笔圈出一行数据,“成都IFS最近三个月租金涨了百分之三十二,我的综合体哪怕只做到它一半热度,你这四倍报价,两年就能回本。你不是要钱,是要一个不会把你推出去顶罪的合伙人。”
空气静了一瞬。
艾米丽忽然笑了:“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吴振海找我改设计,非要加个巨型LEd屏当背景墙,说是要‘文化震撼力’。我说那玩意儿耗电够养活一个村子,他反问我:‘电费多少钱?我买得起。’”
“典型的暴发户逻辑。”陈砚舟合上本子,“砸钱盖楼,不如砸钱封嘴。”
“可你现在也在我面前谈钱。”她盯着他,“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不一样?”
“因为我不怕你知道我缺钱。”他坦然看着她,“但我更怕你不知道他有多脏。展会那天的钢材样本,碳含量超标百分之十七,而那个供应商过去三年给振海旗下六个项目供货。这不是失误,是习惯。”
艾米丽的手指慢慢收紧,钢笔在图纸边缘划出一道细痕:“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不是帮我。”他纠正,“是帮你自己。你留下那份再生纸打印的方案,就是等着我来找你。现在我来了,你也该告诉我——你到底知道多少?”
她正要开口,包间的门猛地被踹开,木框震得晃了晃。
周强站在门口,额头上全是汗,手里举着手机,屏幕亮着海关官网的公示页面。
“查到了!”他喘着粗气,“吴振海进缉私名单了!涉嫌走私进口建材,逃税两亿三千万,昨天下午五点录入系统,今天早上八点全网屏蔽,但现在还能搜到缓存!”
陈砚舟起身走到他身边,看了一眼屏幕,又退回桌前,语气平静:“也就是说,官方已经立案,只是还没对外公布。”他的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与吴振海接触以来的种种细节,那些看似合理的建材供应背后,似乎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暗自庆幸自己早有防备,同时也更加坚定了要将吴振海绳之以法的决心。
“对!”周强用力点头,“我哥们在港口做装卸,说最近两个月有六批‘环保装饰板’报关,实际拆箱全是高强度钢筋,产地标记全被撕了!”
艾米丽缓缓放下钢笔,盯着图纸上那条原本计划缩短的空中连廊。
几秒后,她突然伸手,在原图基础上画了一道延伸线,直插天际。
“连廊再延八米。”她说,“结构加固部分我重新计算,明天交新方案。预算照旧,不加一分钱。”
陈砚舟看着那道弧线,没说话。
“你不是想要证据吗?”她抬眼,“我会把所有原始设计邮件、通话记录、转账凭证整理好,加密发你。但有一个条件——一旦公开,我也会暴露。”
“我不会让你单独出面。”他说,“资料由我来操作发布节奏,时间、渠道、措辞,全部我控。”
“还有呢?”
“你继续接他的项目。”陈砚舟声音低下来,“下周他要是再找你改设计,别拒绝。让他觉得你还可用。”
艾米丽瞳孔微缩:“你是想让我当内应?”
“是合作。”他纠正,“你提供信息,我负责落地反击。等他倒了,你的名字只会出现在‘拯救城市地标’的新闻里,而不是‘涉案设计师’的通报中。”
她站在走廊尽头,深吸一口气。这场合作无疑是一场豪赌,但陈砚舟说得对,与其继续当被资本挑选的工具,不如成为改变规则的一方。她回想起那些被吴振海肆意践踏的设计理念,眼神逐渐坚定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坚定和决绝。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孤立的个体,而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共同对抗那股黑暗的资本力量。
她走到门口,回头:“下次见面,别再拿再生纸糊弄我。我要A4,哑光,克重八十。”
门关上,脚步声远去。
周强挠了挠头:“她这是……答应了?”
陈砚舟没答,而是从内袋取出一张复印件,上面是一枚翡翠戒指的鉴定标签,编号与吴振海妻子上个月拍卖会购入的那枚完全一致。
“她没走。”他说,“她是去安排下一步了。”
周强凑过来:“这戒指怎么了?”
“三个月前,吴振海用一家空壳公司买了它,资金来自一笔‘海外文化基金’捐款。”陈砚舟收起纸片,“而这家基金的审批流程,恰好经过市政府文印中心。”
周强瞪大眼:“所以她之前说图纸水印有问题,其实是在查这个?”
“她比我们想象的早走了三步。”陈砚舟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腕,“走吧,回去写份新合同。预算翻倍,工期提前,备注栏写清楚——‘设计师拥有最终否决权’。”
“这么大方?”周强咧嘴,“不怕她狮子大开口?”
“她要是真想捞钱,就不会把缉私消息通过你传给我。”陈砚舟走出包间,顺手关掉灯,“她要的是话语权。而我现在,正好缺一个敢把刀插进敌人胸口还不怕染血的人。”
江风迎面吹来,码头上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
陈砚舟刚迈出第三步,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掏出来看了一眼,邮件标题写着:“海关稽查初步报告”。
他没点开,直接锁屏,放回口袋。
抬头时,远处一座在建高楼的轮廓刺向夜空,像一根尚未完工的脊椎。
他的脚步没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