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过了娘子关,窗外的山峦渐次染上了一层黄土色。张莉望着掠过眼帘的苍塬,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林燕温热的背脊。细雨斜斜打在车窗上,将远处的窑洞轮廓晕染得朦胧如墨。
小叔,到延安了。薛和平轻轻碰了碰何大江的胳膊,火车缓缓驶入延安站,细雨中的站台泛起朦胧的雾气。
“何叔叔!”林燕突然拽住何大江的衣角,小手指向出站口,“我舅舅来接我们啦!”
出站口,何大江和薛和平正帮着张莉母女拎着行李。顺着小姑娘的手指望去,一辆停在雨中的马车,马车上跳下来一个戴斗笠的中年汉子,那是林燕的舅舅。
那敢情好,我送你们娘俩过去。何大江嘴角扬起温和的笑意。
莉莉,燕儿,咱回屋走!林燕的舅舅撑着油纸伞走了过来,接过何大江手里的行李,斗笠下的脸庞带着关中汉子特有的憨厚。“多谢你咧,同志!”
“何叔叔,再见!” 林燕挥着小手和何大江,薛和平告别。
雨幕中,何大江与薛和平的背影渐渐模糊在青灰色雾气里。张莉抱着林燕站在马车旁,望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莉莉,上车吧,莫要淋坏了。哥哥的油纸伞在头顶倾斜,为她遮住斜飘的雨丝。
妈妈,何叔叔他们要去哪里?马车上,林燕拽了拽她张莉的衣角,仰起脸问道。
去完成很重要的事。张莉轻轻的将女儿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
马车轱辘碾过积水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鬼使神差地回头望去---出站口尽头早没了人影,只有雨幕中摇晃的灯柱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雨还在下,可她心里那丝失落却像种子般发了芽,在潮湿的空气里悄悄抽枝——原来有些人,连告别都来不及说清,就已经在雨幕中走成了远方的风景。
前来接站的是个穿灰布中山装的年轻人,自我介绍叫李长庚,是卫生局的干事。他赶着辆青骡马车,车沿挂着个铜铃铛,走起来“叮当”直响。
“何主任!感谢您和医疗组的同志们,我来帮您拿行李。” 这位卫生局干事眼角带着笑纹,说话时露出一口白牙,他伸手帮何大江提起藤条箱。
72年的春天,陕北黄土高原的风裹着沙砾掠过宝塔山巅。何大江站在山脚下,望着层层叠叠的窑洞群和远处连绵的黄土塬,此刻正被眼前原始而壮阔的景象深深震撼。
风里确实飘着股子独特的黄土气息,那是混合着晒干的谷物秆、牲口粪肥和晒得发烫的黄土的复杂味道。
“小叔。” 薛和平悄悄的凑了过来。“这地界儿比我想象的还原始啊!”
何主任,前面这就是咱们的驻地咧。李长庚领着他们穿过晒谷场,指着山坳里一排青石带帽的窑洞。“前儿刚组织民兵打扫过,就是条件简陋些。”
窑洞前立着块褪色的木牌,用红漆写着“延安地区医疗队驻地”。推开厚重的木门,墙上斑驳的标语“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赫然入目。
一个带着羊肚手巾的老汉正在蹲在院角劈柴,见李长庚引着何大江进来,便站了起来。操着浓浓的陕北腔问道,“李干部,这昰北京来的医疗队的大夫咧?”
这是张栓柱老汉,张叔是黄土坡上的老把式,咱们今后工作的向导。李长庚转向医疗队众人连忙介绍。“这山前山后,就没有他认不得的路。”
“这位是队长王建国,外科一把刀;副队长陈秀兰,妇科专家;” 李长庚先介绍了医疗队的正副队长,这两位分别是协和和中医院的专家级人物,一乱上众人都熟悉了。
“这位是何主任,何主任负责群众工作,这位是薛干事。”其他的人也是简单的认识了一下,包括当地政府这边的。
“北京来的大夫们,咱这山旮旯苦得很啊,可莫嫌弃咧!”张老汉见众人进来,忙站起身用陕北腔招呼。
哪能呢!王建国上前,紧紧的握住老汉粗糙的手,我们来是为人民服务的,不苦!
“王队长,何主任,委屈你们住这青石窑洞了。前儿个才用石灰水刷了墙。” 李长庚带着歉意的说,“条件实在有限,局里专门调拨了马匹和自行车,大家莫要嫌咧。”
“都在后面的院子里面。” 张老汉一指院角的侧门,进山出诊就靠它们了。
“小李,你这话说的!我们可不是来享福的。” 陈秀兰笑了起来。“当年红军在南泥湾开荒,住的比这还简陋哩!”
“我们先把行李放下吧?” 李长庚推开了木门,何大江跟着走进去把铺盖卷放在土炕上,他看到炕沿下的陶罐里还插着把山丹丹和榆叶梅。
“咱们这地方经济不好,连个像样的欢迎会都凑不齐。” 李长庚掀开炕头的藤编筐,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杂粮面饼,“今儿晌午,大伙先垫垫肚子,晚上王副局长说是备了陕北的八大碗给大伙接风洗尘。”
众人都没说什么,这已经不错了,这代人什么苦没吃过,下乡也不是不是一回两回了。
李长庚引着众人来到后院的马厩前,三匹枣红马正低头啃着槽里的黑豆,旁边还停着几辆二八式永久自行车,都是凑出来的,不光驮人,还要带药品,医疗器械。
何大江估计医疗队里不少人不会骑马,自己还是把自行车让给其他人,自己在草原和巴图学过,完全没问题的。
“马是借生产队的,骑上能翻三个山头。” 李长庚拍了拍其中一匹马的脖颈,“自行车是各单位抽调的,骑上比走路快,也方便。”
傍晚的时候,卫生局的刘副局长骑着毛驴进了院子,他腰间别着铜烟锅,脚蹬千层底布鞋,这倒是让众人大开眼界。不知道的,还以为就是地头的一个老农。
晚宴设在驻地的窑洞里,桌上摆着黄米糕,荞面饸饹,中间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炖羊肉,,飘着油花。
咱陕北人待客有三宝,酒,歌,羊肉。刘副局长端起粗瓷碗,先敬医疗队一碗酒!
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路上撂下个话儿。。。席间,张老汉扯开嗓子唱起了信天游。苍凉的调子在窑洞里回荡,薛和平跟着打起拍子,陈秀兰悄悄抹了抹眼角。
“哎---”
黄土埋人埋不完,皇上也盖黄土衫。
山高沟深埋岁月,哪朝哪代不埋人?
帝王将相化尘烟,百姓灶火照月圆。
莫道黄土薄,
能载兴与衰---
终归黄土是老家哟。。。
歌声与山风交织,飘向夜空。此刻众人忽然明白:他们带来的不仅是医疗技术,更是黄土地与生俱来的坚韧与希望----正如这窑洞,冬暖夏凉,护佑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息。
窗外,细雨不知何时停了,宝塔山在月光下轮廓分明,像座沉默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