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站在老槐树下,手里还捧着那个竹篮。粥的热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竹盖边缘微微发凉。他没急着吃,只是低头看着碗口那层薄薄的油花,风吹过来,晃出几道裂纹似的波纹。
远处操练声不断,有人喊号子,有人对练刀法。可就在这片嘈杂里,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打板声。
“一符镇邪祟,二咒定乾坤——”
声音不高,但节奏利落,像是用木片互相敲出来的。林青抬眼望去,几个新兵坐在营墙边歇息,其中一个正用手拍腿打着节拍,嘴里念得带劲。
“三日平战乱,四海颂林君!嘿,这句押韵吧?”
旁边人笑出声:“你这都编三天了,天天换词儿,还能编?”
“咋不能?林将军的事够我说一个月!”那人越说越来劲,“你们知道不,那天夜里金光冲天,敌阵直接炸了锅!我亲眼看见的,他站山顶上,一道雷符甩出去,整片山坡都亮了!”
另一个人接话:“听说他胸前那枚章,是异会百年才发一次的‘荣耀章’,沾了仙气,能通天地。”
“通天地算啥,我看他是天上下凡的神将!不然谁能一人破三阵?张大帅调兵都听他的,这不是本事是啥?”
他们越说越离谱,林青却没动。他慢慢把碗放回篮里,手指无意识碰了下左襟上的徽章。金属表面温温的,不像刚才那样发烫,但触感还在。
他不想听下去,可脚步没迈开。他知道这些人不是在说笑话,也不是故意夸大。他们是真信了,信他是能挡千军、破邪术的人。
可他清楚自己是谁。
那天破阵靠的是符纸、步罡、掐诀,还有陈玄在另一侧牵制脉眼。运气也好,风向对了,最后一击才没被反噬。哪有什么金光炸开,那是雷火符引燃了敌方幡旗,烧出来的火光罢了。
可这些细节没人提。他们只记得结果——赢了,敌人没了,地脉稳了。
所以他现在成了“林君”。
树影晃了晃,又有两个穿不同军服的士兵路过。肩章样式不一样,明显不是张作霖部下的兵。其中一人走着走着忽然停下,盯着这边看了几秒。
“那就是林青?”
“嗯,听说前两天刚得了异会的章。”
“怪不得张作霖让他参与军议。这等人物,咱们主子见了也得让座。”
“你看他坐着都不说话,也没摆架子,可就是让人不敢靠近。”
“像那种……不动就有威的人。”
林青听见了,缓缓抬头。两人察觉目光,立刻收回视线,快走了几步。可走出一段路后,刚才说话的那个又回头望了一眼。
林青没避开,轻轻点了下头。
那人愣住,随即停下脚步,双手抱拳,远远行了个礼。
林青没还礼,也没再看。他重新低头,掀开竹篮的盖子。粥确实凉了,但他还是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吃起来。
味道淡,米粒有点硬,应该是大锅饭里匀出来的。他吃得慢,每一口都咽得很实。
这时,另一边又响起快板声。
“茅山符火照夜明,林将军一剑退千兵!赶尸匠见他绕道走,洋教士吓得跪地求!”
这次不止一个兵在唱,三四个人围成一圈,边拍手边接词。
“昨夜布阵鬼吹灯,今朝跪地喊爹娘!林将军掏出黄纸笔,唰唰画符如龙行!”
“符到之处妖魂散,血雾化雨落荒原!张大帅下令齐冲锋,敌军哭爹又喊娘!”
哄笑声炸开,连站岗的哨兵都咧嘴笑了。
林青的手顿了一下,勺子停在半空。
他知道这些话传得越广,他的名字就越重。可他也知道,一旦被人当成“神”,有些事就由不得他自己了。
他不是神。他会累,会怕,会犹豫。那一晚站在山顶画最后一道雷火符时,手腕抖得几乎握不住朱砂笔。要不是陈玄及时补了镇脉印,他可能当场就被反冲力震伤。
可这些不会被写进快板里。
也不会有人传唱“林将军差点撑不住”。
他把最后一口粥吃完,把碗放进篮子,轻轻合上盖子。阳光斜照在树干上,树皮裂纹清晰可见。他伸手摸了摸那几道旧刻痕,是几个月前来营地时留下的,写着“守”字。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被请来协助驱邪的道士,没人认识他。
现在全军都知道林青这个名字。
他靠着树干坐下,背挺直,手放在膝上。胸前的章贴着胸口,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午后的风变轻了,操练声渐渐远去。那群唱歌的新兵被班长叫走,临走还在哼:“四海颂林君……哎哟别打了,我收声还不行嘛!”
那两个外军士兵也走了,再没回头。
安静下来后,林青反而觉得更清楚了。
名声这种东西,来了就拦不住。你越躲,它追得越紧。你在树下吃饭,他们在远处编词;你沉默不语,他们说你深不可测;你点头致意,他们当你是默许敬拜。
他不是不喜欢这份尊重。
他是怕有一天,这尊重变成期待,而他没能做到。
到时候,那些今天唱快板的人,会不会转头说“林将军也不过如此”?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拿到这枚章开始,他就不能再只为自己活着了。
风吹起他的衣角,左襟上的徽章轻轻晃了一下。
有个小兵路过,看见他坐着,脚步慢了下来。没敢打招呼,只是低着头快步走过。走到一半,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林青依旧坐着,目光望着营地尽头。
那人没再停留,转身跑了两步,加入队列。
操练声又响起来,口号整齐划一。
林青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神沉了些。
他抬手,把竹篮往身边挪了挪。
然后右手缓缓覆上左胸,按住了那枚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