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林青就醒了。
他没睡好,梦里全是荒坡上的土包,一个接一个,排得整整齐齐。醒来时手还攥着香囊,里面那张写满字的符纸已经被揉得不成样子。他坐起身,把纸拿出来,对着窗缝透进来的光看了很久。
然后他走到屋角的小炉前,把纸塞了进去,点火。
火苗窜起来,烧到“受礼不受缚”那四个字时,他听见外面有动静。是脚步声,一队士兵正抬着箱子往正堂走。红木箱,金边角,和昨晚一样。他知道,曹琨要正式谢他们了。
他走出房门,九叔已经在院中站着。
晨风吹动他的道袍下摆,人没说话,也没看他。林青走过去,站在侧后方半步的位置。两人并肩朝正堂走去。
正堂大门敞开,曹琨站在主位前,脸上带着笑,但眼神很认真。见他们进来,他抬手示意,副官立刻命人将三口箱子一字排开,当众打开。
金锭、玉佩、玛瑙,还有那面桃木令旗和青铜罗盘,全都摆在明面上。阳光照进来,映得满屋生辉。
“昨夜之事,震动全营。”曹琨声音洪亮,“若非两位出手,后果不堪设想。今日设宴,不为庆功,只为表我心中敬意。”
他说完,向前一步,拱手:“请收下这份心意。”
九叔上前半步,抱拳回礼,语气平静:“曹帅盛情,心领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但我们这一行,驱邪扶正,本是分内之事。拿好处,就成了交易。术法一旦沾了利字,就不干净了。”
话音落下,他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堂内一片安静。
曹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没发火,也没拦人,只是看着九叔离去的背影,眉头微皱。
林青站在原地,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他知道现在只要一句话,就能让气氛缓和。只要他说一句“多谢曹帅”,接过其中一件东西,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没人会怪他收礼,毕竟他们确实救了人。
但他想起昨夜自己写下的那四个字。
也想起荒坡上,那些孩子闭眼前最后一眼,是看向他的。
他往前一步,面对曹琨,深深作揖:“晚辈不敢居功。破阵救人,不是为了回报。若因金银法器才去做事,那和趁火打劫的人有什么区别?”
曹琨盯着他,没说话。
林青直起身,走到第三口箱子前,掀开盖子。桃木令旗还在,铜盘上的刻字在光下微微反光。他伸手进去,却没有拿这两件东西。
而是从箱底摸出一块碎玉片,和一枚旧铜钱。
玉片是他从血祭阵里救出的孩子脖子上摘下来的,边缘粗糙,裂了一道缝。铜钱是镇上一位老妇塞给他的,说是祖上传下来的辟邪物,不值钱,但能保平安。
他把这两样东西握在手里,其余一概未动。
“这些财物太重,我担不起。”他说,“但这两件小物,我愿意留着。它们让我记得,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说完,他也转身离开。
堂内又是一阵沉默。
副官站在边上,冷笑一声:“装什么清高,谁不知道天下没有白干的事。”
可没人接话。
有几个士兵低头看着地面,其中一个悄悄把手缩回袖子里——他原本打算等林青收礼后去讨根护身符的。
林青走出正堂,迎面撞上九叔的背影。
他加快几步跟上去,两人一路无言,穿过军营主道,走到庭院的老槐树下才停下。
树皮斑驳,枝干歪斜,树根拱出地面,像一双握紧的手。
九叔抬头看了看天,云层薄了,太阳快出来了。
“你看那云。”他说,“来的时候没人知道,走的时候也不打招呼。但它该遮太阳时,照样遮。”
林青没吭声。
“我们做事也一样。”九叔继续说,“做了就是做了,不用喊给人听。你要是总想着别人怎么看你,心就乱了。”
林青低头看着手中的铜钱。
它已经磨得发亮,中间方孔的边角圆润,显然是被人长期摩挲的结果。他忽然想到那个老妇递钱时的样子——手抖,牙掉了一半,笑得却特别踏实。
她说:“拿着,别嫌脏。”
那时候他还没觉得这钱有多重要。
现在他明白了。
有些人给的东西,不是用来换什么的。
是用来提醒你别忘了初心的。
他把铜钱放进怀里,靠近胸口的位置。玉片则小心包好,塞进香囊。
“师父。”他低声说,“我以前总觉得,做对的事,就得让人知道。”
“现在呢?”
“现在我觉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九叔看了他一眼,嘴角动了一下,像是笑了,又不太明显。
他没再多说,转身往客房方向走。
林青站在原地没动。
风从营门口吹进来,卷起一点尘土,扑在鞋面上。远处传来操练的号子声,一下一下,节奏稳定。
他靠着树干慢慢蹲下,手指抠进树根缝隙里。
皮有点糙,扎手。
但他没松开。
他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事不一样了。
不是因为他拒绝了金银,也不是因为他留下了几块破铜烂铁。
而是他终于明白,真正的底气,不是别人给的赏赐,是你做完一件事后,夜里能睡着觉。
正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回头,是曹琨的副官。
那人手里捧着一个布包,走到他面前,放下就走,一句话没说。
林青打开布包,里面是那面桃木令旗和青铜罗盘。
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暂存库房,随取随用。”
他合上布包,放在树根旁。
然后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他没看那包东西,也没往库房方向望一眼。
而是朝着营门外的土路望去。
那边有几户人家,炊烟刚起,狗在叫,小孩追着鸡跑。
很普通的日子。
也正是这种日子,值得守住。
他收回视线,转身准备回房。
刚迈出一步,听见远处有人喊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很急。
紧接着,一匹马从营外冲进来,马上的人衣服破了,脸上有血,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
马在庭院中央猛地停住,骑手翻身下来,膝盖一软差点跪倒。
他抬起头,看向林青的方向,嘴唇动了动,说了两个字。
林青没听清。
但他看到那人举起手里的包袱,布角裂开一道缝,露出一角红色的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