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林青就坐在井台边开始练符。他手里握着毛笔,一笔一划写得很慢。昨晚的事还在脑子里转,婷婷回来送第二碗姜汤的画面反复出现。他甩了甩头,想把那些念头压下去。
符纸要稳,心更要稳。
他盯着纸上刚画出的一道“定心符”,线条歪了一下,叹了口气。这已经是第三张废掉的了。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文才提着个木盒子走进来。盒子里装的是新调的朱砂,九叔让他送来给林青补料。他脚步有点重,走到石桌前放下盒子,发出一声闷响。
林青抬头,“谢了。”
文才没应声,站在那儿看了他一会儿。林青低着头继续写符,嘴角不经意地动了一下。其实他自己都没察觉,那是想起婷婷说话时的样子。
可文才看见了。
他眉头一皱,“你笑什么?”
林青愣住,“我没笑。”
“还说没有。”文才声音高了点,“刚才明明在笑。大清早的,写个符都能乐出来,不容易啊。”
林青放下笔,“我只是……试了几次没写好,终于顺手了。”
文才冷哼一声,“哦,是吗?那昨晚上人家小姐送两碗姜汤,是不是也让你‘顺手’了?”
林青一怔,“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一阵笑声。
秋生蹦跶着进来,手里拎着半串糖葫芦,一边啃一边说:“哎哟,文才哥终于说了!我们都看半天了,林师兄这一脸春风,哪像是练符,倒像是等姑娘约会呢!”
林青皱眉,“你们胡说什么。”
秋生不依不饶,走到石桌旁,模仿婷婷的语气细声细气地说:“林少侠,记得喝姜汤……别等到半夜才有人发现。”
说完还眨了眨眼,学得惟妙惟肖。
旁边几个来取水的家丁忍不住笑出声。
林青脸色沉下来,“够了。”
文才却往前一步,“怎么,说中了?不好意思了?全镇都在传九叔不要银子,可没人说你半夜收女人送汤的事吧?”
“我什么时候——”林青站起来,“那汤是她怕我受凉,好意送来,你别乱扯。”
“好意?”秋生插嘴,“一碗不够,半夜又送一碗,这叫好意?这叫上心!林师兄,你可真是走运,任小姐连丫鬟都不让动手,亲自守锅熬的。”
文才脸色越来越难看,“你入门才几天?师父天天让你单独练符、教你口诀,现在连镇上的小姐都对你另眼相看。我们这些老弟子算什么?跑腿打杂的?”
林青看着他,“我没有争什么。师父教我,是因为我肯练。婷小姐送汤,也不是为了让我炫耀。”
“行了。”秋生拍手,“别装清高了。谁不知道你林师兄现在是香饽饽?女鬼冤案是你破的,超度是你帮的,连任老爷都亲自登门道谢。咱们文才哥上次抓个老鼠精,差点把自己搭进去,回来还被骂一顿。”
文才猛地转身瞪他,“你闭嘴!”
秋生缩了缩脖子,嘴里嘟囔:“我说实话嘛……”
林青看向文才,“你要是觉得我不该练符,或者不该接受别人的好意,你可以直接跟我说。但别拿这些事来压我。”
文才咬着牙,“我没压你。我只是看不惯有些人,本事没多大,偏偏处处抢风头。”
“抢风头?”林青声音冷了几分,“那天你在房里睡觉,是我一个人守到天亮把符烧完的。你说我不该得谢,那你当时在哪?”
文才拳头攥紧,又松开。
两人对视着,空气一下子绷紧。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九叔的声音:“林青!停笔!”
林青回头,看见九叔站在堂屋门口,手里拿着一本旧册子,目光扫过三人。
他没再多说,只道:“符要静心画,心乱了,画出来也是废的。”
林青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只画了一半的符,确实歪得厉害。
他缓缓坐下。
文才冷哼一声,转身就走。走到院门口时,脚步顿了顿,低声说了一句:“有些人,本事没多大,倒会讨女人欢心。”
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清了。
林青抬起头,想喊他,嘴巴张了张,又闭上。
秋生见气氛不对,也不敢再闹,把手里的糖葫芦塞进嘴里,悄悄往后退了几步,溜出了院子。
院里安静下来。
林青盯着那张没画完的符,迟迟没动笔。
他知道文才说的是气话,可这话扎人。他不是故意让婷婷送汤,也不是有意在师父面前表现。他只是做了自己觉得对的事。
可为什么,做对的事,反而让人误会?
他抬手摸了摸额头,有点发热。可能是昨晚没睡好,也可能是今早太阳太烈。
他重新蘸了朱砂,准备再画一张。
笔尖刚碰纸,手指突然抖了一下。
墨迹晕开一小片。
他盯着那团红,像滴了血似的。
这时,九叔走了过来,把册子放在桌上,“今天先到这里。你状态不对。”
林青点头,“我知道。”
“人心比鬼难测。”九叔看了他一眼,“有时候一句话,能暖人一辈子;有时候一句话,也能伤人一辈子。你要学会听懂话外的话。”
林青没明白。
九叔没解释,转身回屋去了。
风从院外吹进来,掀起了桌上的几张符纸。林青伸手去按,却只抓住一张。
其余几张飘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忽然听见外面又有动静。
抬头一看,文才又回来了。
这次他手里拿着一把桃木剑,是平时用来练习驱邪步法的那把。
他站在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林青,咱俩练练。”
林青一愣,“现在?”
“怎么,不敢?”文才把剑往地上一插,“还是说,你只会哄姑娘开心,真功夫一点不会?”
林青站起身,“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来。”文才拔起剑,摆出起手势,“让我看看,师父最看重的徒弟,到底有多厉害。”
林青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兵器架,取了自己的剑。
两人站在院子中央,面对面。
秋生不知什么时候又探出头来,躲在门边偷看。
林青握紧剑柄,正要开口,九叔的声音再次响起:“够了!”
两人同时停下动作。
九叔站在堂屋台阶上,神情严肃,“谁准你们私自动器斗法的?”
文才低头,“师父,我们就是切磋一下。”
“切磋?”九叔冷笑,“眼神都对上了,你还说是切磋?”
他看向林青,“你也是,明知道气氛不对,还跟着起哄?”
林青没说话。
九叔叹了口气,“回去各自抄《清净经》十遍。今天谁也不准出门。”
说完,他转身进屋,门关得很轻,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份压抑。
文才狠狠瞪了林青一眼,把剑往架子上一扔,转身走了。
林青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剑。
剑身映着阳光,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节发红,是刚才握得太紧。
他知道这一仗没打起来,但有些东西已经裂了。
不是师兄弟之间的规矩,而是信任。
以前他们一起抓小鬼、扛尸袋、半夜巡村,从来不会互相猜忌。可现在,一句玩笑,一场误会,就能让两个人站在对立面。
他把剑放回架子,拿起那张被风吹到角落的符纸。
纸角皱了,符纹断了。
他轻轻抚平,却发现怎么也恢复不了原来的模样。
就像有些话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他坐回石凳,翻开《清净经》,提笔蘸墨。
第一句还没写完,门外传来脚步声。
他抬头。
秋生探进半个身子,冲他挤眉弄眼,“林师兄,文才哥刚才走的时候,摔了你昨天用过的茶杯。”
林青笔尖一顿。
墨滴落在纸上,像一颗黑痣。
他没抬头,只问:“他怎么说?”
秋生耸肩,“他说‘不小心碰的’。”
林青盯着那滴墨,慢慢把它涂成一个圆点。
然后继续写字。
笔锋很稳。
可心跳,怎么都压不住。
他写到第五遍时,听见屋顶有猫跳过的动静。
抬头看了一眼,瓦片微微颤动。
他放下笔,走到院中。
抬头望着屋檐。
那里空无一物。
可他总觉得,刚才有一道影子闪过。
不是猫。
他眯起眼。
下一秒,一片树叶从空中落下,轻轻打在他肩上。
他伸手拿下,叶子背面有一道划痕,像是被人用指甲刻过。
他翻过来。
上面写着两个字:
“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