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薪行星的风裹着草木的腥甜,卷过十万族人沸腾的欢呼。白勒格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望着下方跳动的篝火映红了半边天——那火不是飞船循环系统里吝啬的暖光,是真正舔舐着空气、带着噼啪声响的活火。他脸上的笑从黄昏挂到星子升起,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松快,像是背负了百年的重物终于落了地。
人群里有人举着陶罐欢呼,有人搂着孩子转圈,还有老人蹲在新垦的土地上,用手掌反复摩挲着带着湿气的泥土。白勒格的目光掠过他们,忽然就落回了记忆深处那片永恒的黑。
那是白鹿号的驾驶舱。金属控制台的冷意透过掌心渗进来,星图在面前的光屏上缓慢流转,坐标数字跳得像老人的心跳。他记得自己刚接手操控权时,指尖在按钮上发颤——不是怕,是敬畏。
这艘船已经在漆黑的星海里漂了九百年,从他出生的白鹿历2910年起,他的摇篮就挂在驾驶舱隔壁的舱室里,听着引擎低沉的嗡鸣长大。后来他学会走路,第一双鞋磨破的地方,是驾驶舱到观测台的那段金属走廊。
再后来,就是他独自握着操纵杆的一百年。
他见过陨石雨像冰雹砸在舷窗上,见过暗物质云把星光揉成模糊的棉絮,见过最年轻的船员在休眠舱里再也没醒来——他们的墓碑是驾驶舱壁上新增的一行小字。
一百年里,他没见过日出,没踩过土地,连梦里的天空都是光屏上那种规整的黑。直到三个月前,探测器传回积薪行星的影像:蓝绿色的海,褐色的陆,还有会发光的植物在夜里开出星星点点的花。
“爷爷!你看他们在跳鹿舞!”身边的小孙子拽着他的衣角喊。白勒格回过神,笑着揉了揉孩子的头发,思绪却被扯回了更早的时候。
白鹿历2914年,他四岁。
那时候他总爱扒着驾驶舱的舷窗看外面。舷窗上结着层薄薄的冷凝水,他的鼻尖贴上去,能蹭出一小片模糊的圆。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偶尔有遥远的星子闪过,亮得像奶奶缝衣服时掉的银针。
“妈妈,”他拽着妈妈的衣角,小手指着舷窗,“书里画的天空是蓝色的呀,像打翻的颜料盒。为什么我们的天空一直是黑的?”
妈妈正在给休眠舱检查线路,闻言回过头。她的头发里已经有了白丝,眼角的疲惫像没擦干净的雾。她蹲下来,用带着薄茧的手心擦了擦他鼻尖的水汽,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没有蓝色的天空哦,勒格。书里的都是老祖宗编的故事,外面的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黑。”
他那时似懂非懂,只觉得妈妈的手心有点凉。
再后来是白鹿历2920年,他十岁。
那天他值完少年观测岗,正准备回舱睡觉,眼角忽然瞥见观测屏上闪过一抹红。他猛地扑过去,把脸贴在冰冷的舷窗上——远处的黑暗里,真的浮着一片红!不是星星那种细碎的亮,是一大片,像被谁扯散的红绸,边缘还镶着圈淡淡的金,在黑夜里缓缓舒展。
“妈妈!妈妈快来!”他手忙脚乱地按响了呼叫铃,声音都在发颤,“你看那里!红色的云!好漂亮!”
妈妈跑过来时还拿着扳手,看到那片星云的瞬间,她愣住了。白勒格第一次见妈妈眼里有那样的光,不是疲惫,不是麻木,是像火苗一样的东西,轻轻跳了一下。
“那是猎户座的蟹状星云,”妈妈的声音放得很柔,指尖轻轻划过舷窗上那片红的投影,“离我们很远很远,要走几千年才能到。”
“那我们能去吗?”他仰着头问。
妈妈笑了笑,没回答,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妈妈在漫长的太空漂泊里,为数不多露出过的笑容。
白鹿历2930年,白鹿号的循环系统在凌晨三点发出一阵轻微的嗡鸣,像谁在金属管道里藏了只振翅的虫。白勒格站在医疗舱外,指尖攥着刚领到的副手徽章——冰凉的合金,刻着白鹿号的船徽,边缘还带着冲压时的毛刺。
医疗舱的灯灭了。
他推开门时,消毒水的气味漫出来,混着母亲常用的那支营养液的甜腥。母亲躺在白色的舱床上,脸颊陷下去一块,曾经总带着疲惫红血丝的眼睛闭得很轻,像只是睡着了。护理人员正在收走监测仪器,屏幕上的心跳曲线已经拉成一条平直的线,像舷窗外那些永远不会弯曲的星光。
“勒格。”最后时刻,母亲的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线,他把耳朵凑到她唇边,才听清那几个字,“别把我丢去太空……那黑太沉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怕孤独。”
他点头,眼泪砸在母亲手背上——那只手曾无数次摸过他的头,此刻凉得像舱壁的金属。白鹿号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逝去的人会被装入特制容器,弹射进太空,化作一颗“星”。
可那天,白勒格撬开了储存舱最角落的一个旧零件箱,把母亲的骨灰裹进自己穿旧的航行服里,藏在了驾驶舱的夹层里。那里离控制台最近,他操纵飞船时,指尖的温度能透过金属传过去,像还能握住她的手。
白鹿历2940年,猎户座旋臂的边缘正掠过一场小规模陨石雨。
白勒格在观测台值夜班,屏幕上的星轨图缓慢滚动,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响。是负责生态舱维护的白薇,手里攥着半块压缩饼干,脸颊被舷窗外漏进来的星光染成淡蓝。“你看那颗。”她指着斜上方,声音里带着雀跃。
一颗陨石拖着淡绿色的尾焰划过,像谁在黑丝绒上划了道荧光笔的痕。它足够亮,连循环系统的嗡鸣都仿佛被压下去几分。白薇忽然转身,眼睛亮得像刚被擦拭过的观测镜:“白勒格,我们在一起吧。”
他愣住了。在白鹿号上,“在一起”从来不是轻飘飘的词——意味着要共用一个睡眠舱,要在物资清单上合并名字,要一起面对下一次陨石雨,或者更久的黑暗。
陨石还在坠落,尾焰烧得越来越短。白勒格抓住白薇的手,她的指尖因为常年摆弄植物营养液,带着点潮湿的暖。“那就对着它立誓。”他说,“只要白鹿号还在飞,我们就一起走。”
没有仪式,没有旁人。只有陨石最后一点光熄灭时,两人交握的手,在黑暗里攥得很紧。
白鹿历2945年的春天,是白鹿号的生态舱里第一株番茄结果的日子。
白勒格刚结束舰长交接仪式,肩上的徽章比十年前重了许多——那是第九任舰长的标志,刻着更细密的星轨。他还没来得及换下制服,就被白薇拽进了医疗舱。
一声响亮的啼哭撞进耳朵时,他正盯着舱顶的管道发怔。护士把裹在保温毯里的小东西递过来,那孩子皱着眉,闭着眼,小手却攥得很紧,像要抓住什么。白勒格小心翼翼地托着,感觉怀里像揣了颗刚点燃的星——烫烫的,亮亮的,带着能把所有黑暗都烧穿的劲。
“叫他白望吧。”白薇靠在舱床上,脸色还有点白,眼里却全是笑,“希望的望。”
白勒格低头,看着孩子额头上细密的绒毛,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眼神。他轻轻晃了晃手臂,像在摇晃一艘小船:“嗯,望。我们都等着天亮呢。”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在驾驶舱的日志本上画了个笑脸,旁边写着:今日,白鹿号多了一颗星。
白鹿历2948年的雪,是生态舱的人工造雪机出了故障,碎冰碴子飘了满舱。
白望刚学会蹒跚走路,正举着块冻硬的压缩饼干追一只机器鼠。白勒格守在医疗舱外,听见里面传来第二声啼哭时,心里刚松了口气,就听见护士急促的呼叫。
他冲进去时,看见白薇躺在血泊里,脸色白得像舱外的冰。她抓着他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刚生完孩子,“照顾好……两个……”话没说完,手就垂了下去。
新生儿的哭声还在继续,细细的,像根快要绷断的线。白勒格抱着小女儿,看着白薇渐渐失去温度的脸,忽然发现自己连哭都忘了怎么哭。后来他给小女儿取名白念,“念”字的笔画,他在日志本上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笔尖把纸戳破。
白鹿历2970年,积薪行星的风带着松针的香气,灌进临时搭建的木屋。
白勒格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弯腰时后背会发出轻微的酸痛——那是在白鹿号驾驶舱里坐了三十年落下的毛病。白望抱着一个襁褓走进来,把小东西塞进他怀里:“爸,您抱抱。”
软软的一团,带着奶香味。小婴儿睁开眼,黑葡萄似的,正好奇地盯着他花白的胡子。白勒格屏住呼吸,慢慢调整姿势,像当年第一次托着白望那样小心。
孩子忽然咯咯笑起来,小手抓住他的胡子,拽得他有点疼,却一点都不恼。
他低头看着那张小脸,忽然就笑出了声。笑声在木屋里荡开,惊飞了窗外枝头上的鸟。这笑声里,有母亲没等到的“不孤独”,有白薇没来得及看的新生,有他在漆黑星海里熬了几十年的盼头。
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远处族人的歌声。白勒格轻轻晃了晃怀里的孙子,像在摇晃一艘平稳航行的船。
“你看,”他低声说,像在对很多人说,又像只对自己说,“天亮了啊。”
“爷爷,你在说什么呀?”小孙子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篝火已经烧得更旺了,族人的歌声顺着风飘过来,调子是白鹿号上从未有过的轻快。
白勒格低头,看着孙子眼里映着的火光,像极了当年那片红色星云的光。他抬手,指向远处已经泛起鱼肚白的天际——那是真正的黎明,带着淡紫色的晕,正一点点把黑暗推开。
“在想,”他笑着说,声音里带着点哽咽,“想告诉你奶奶,我们找到蓝色的天空了。不,比蓝色的还要好看。”
风里的草木香更浓了,十万族人的欢呼还在继续。白鹿号安静地泊在远处的山谷里,舰身蒙着层清晨的薄雾,像一位终于卸甲的老兵。而白勒格脸上的笑,还在随着天边的亮色,一点点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