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金大门的降落带着液压装置的嗡鸣，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缓缓闭合。金属摩擦的钝响敲在凯瑟琳娜的耳膜上，她望着那道逐渐收窄的光缝一点点消失，眼前的世界突然失去了焦点——不是眩晕，而是某种支撑轰然坍塌后的空茫。
膝盖一软，她向后倒去，臀部磕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可她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面的纹路，那是四百年前庇护所奠基时就刻下的防滑槽，此刻却像在她心上反复刮擦。
部长的身影在门后站了片刻，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他抬起手，随意地挥了挥。
立刻有十几名士兵上前，靴底踏地的声音整齐划一。他们手中的能量镣铐泛着冷蓝的光，扣在手腕上时带着轻微的电流感，麻得人指尖发颤。
凯瑟琳娜被两个人架着胳膊拉起来，她没有挣扎，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直到镣铐锁住手腕的瞬间，才像突然被刺了一下，猛地抬眼看向部长——可对方早已转身，银灰色的制服下摆扫过士兵的肩甲，自始至终没再回头。
另外几个人也被同样对待，有人低低地咒骂，有人发出压抑的啜泣，唯有凯瑟琳娜一路沉默，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任由士兵将她拖向监狱的方向。
监狱是庇护所最底层的废弃室改造的，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霉味。能量网构成的牢笼发出细碎的滋滋声，将凯瑟琳娜困在不足五平米的空间里。她靠墙坐着，背抵着冰冷的墙壁，双眼无神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那上面布满了斑驳的锈迹，像一幅被遗忘的地图，又像祖辈们未说完的叹息。
三代人的坚持……她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枯瘦的手指在书上划过一片蔚蓝的标记：“家园，娜娜，我们的根在上面。”父亲则用毕生精力维护着那台早已老化的星际通讯器，哪怕每年只能收到一丁点儿模糊的信号，也会像捧着珍宝似的记录下来。而她，从记事起就背诵着“等待”的守则，把每一次杂乱信号都当作希望的预兆。
三百年的等待啊……
她闭上眼，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反复出现的幻象：柔软的草叶蹭着脸颊，带着泥土的腥气；头顶是泼洒般的蔚蓝，干净得能映出自己的影子；火红的太阳不像庇护所的人造光源那样吝啬，而是把暖烘烘的光裹在人身上；风里飘着飞伞菇的袍子，粉白色的，像无数小伞兵在空中打转，落在手心里会轻轻炸开细小的孢子……
那些景象，就在刚才，几乎触手可及。张逸风他们带来的影像里，分明就有这样的天空，这样的风。
可现在，一切都碎了。被权力欲望那双无形的手，砸得连碎片都捡不起来。
能量网突然微微波动了一下，发出一阵异常的电流声。
凯瑟琳娜猛地睁开眼。
阴影里有动静。不是士兵的巡逻声，而是极轻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一道纤细的身影从走廊尽头的黑暗里滑出来，贴在能量网的另一侧，动作快得像只猫。
“娜娜！”一个压低的声音穿透能量网的嗡鸣，带着熟悉的急促，“是我，杰克！”
随着话音，那张总是挂着阳光笑容的脸从阴影里露出来。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平日里总是弯弯的眼睛此刻瞪得圆圆的，满是紧张，却依旧亮得像庇护所夜晚的应急灯。
“杰克？”凯瑟琳娜猛地坐直，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怎么敢来这里？这里到处都是守卫……”
“嘘！”杰克飞快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瞥了瞥，确认走廊空无一人，才凑近能量网，声音压得更低，“我找了个借口，说要检查能量网的稳定性，把附近的守卫支到仓库那边去了，最多还有五分钟！”
他从工装裤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金属钥匙，举到能量网前，钥匙的边缘还沾着点油污，“看，我趁换班的时候从副队长身上摸来的，能打开你们的镣铐。”
凯瑟琳娜的心跳骤然加速，可理智却像一盆冷水浇下来。她摇摇头，往后缩了缩：“不行，杰克，我们不能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软弱，“越狱……那是重罪，比私自开门严重百倍。也许……也许部长只是一时生气，等他想通了，会放我们出去的。”她还抱着最后一丝期望，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
“凯瑟琳娜！”杰克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赶紧压下去，眉头拧成了疙瘩，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你还在等什么？刚才我在广播室听到了，部长已经通过全庇护所的公共频道宣布了——说你们勾结外星势力，意图背叛庇护所，主谋就是你，罪名是‘危害集体安全’。按照庇护所条例，这意味着终身监禁，永远不能离开监狱！”
“终身监禁？”凯瑟琳娜像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抬头，瞳孔骤缩。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棉絮。
父亲和福尔斯部长是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小时候福尔斯还总把她架在脖子上，带她去庇护所的能源站看暗物质反应堆；她一直叫他“福尔斯叔叔”，哪怕他成了部长，她也总觉得那份童年的亲近还在……怎么会？
“娜娜，人是会变的。”杰克的声音放柔了些，眼神里带着疼惜，他隔着能量网望着她，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从他把庇护所的管理权攥在手里，把‘等待’变成‘封锁’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是那个会给你买糖吃的叔叔了。他是部长福尔斯，不是你的亲人。”
走廊尽头传来隐约的脚步声，杰克脸色一变，猛地抓住能量网的栏杆：“没时间了！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他伸手穿过能量网的缝隙，想去拉凯瑟琳娜的手腕，指尖刚碰到她的衣袖，就被她猛地缩回。
但这一次，凯瑟琳娜的眼神变了。那片空洞里燃起了一点火星，混杂着愤怒、失望，还有一丝决绝。她看着杰克紧张得冒汗的额头，看着他手里那把还带着体温的钥匙，终于咬了咬牙，点了点头。
杰克瞬间松了口气，手忙脚乱地用钥匙打开能量镣铐。“咔哒”几声轻响，冰冷的束缚滑落，凯瑟琳娜活动了一下手腕，跟着杰克往外冲。另外几人也紧随其后，脚步踩在走廊的金属地板上，发出急促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鼓点上。
杰克熟门熟路地带着他们钻进一条狭窄的维修通道。这里常年无人走动，墙壁上结着薄薄的霜花，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他们在黑暗里穿行，只能借着杰克手电筒的微光辨认方向，呼吸声在密闭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穿过通道尽头的格栅，杰克掀开一块盖着苔藓的金属板，露出下面黑黢黢的下水道入口。“快进去，里面能通到废弃的仓库。”
下水道只有一米多高，他们只能佝偻着身子往前走。潮湿的空气里混着铁锈和腐烂植物的气味，头顶的管道时不时滴下冷水，打在脖子上凉飕飕的。
杰克在前面带路，脚步轻快得像只田鼠，时不时回头低声提醒“小心脚下”。不知拐了多少个弯，脚下的路渐渐开阔起来，最后他们推开一道锈迹斑斑的金属门，钻进了一个相对宽敞的地下空间。
这里显然是杰克的秘密据点。一张破旧的行军床靠在墙边，布料磨得发亮，角落里堆着几个瘪了的罐头盒和一盏缺了口的金属灯。墙上钉着块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地挂着几件工装，还有一把用旧了的扳手。
凯瑟琳娜正打量着四周，目光突然被对面的铁墙吸住了。墙上贴着几张照片，边缘都有些卷角了，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旧纸的黄。
她走近了些，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最中间那张，分明是她十八岁生日时拍的，穿着星港的浅蓝色制服，站在观测台的舷窗前，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这是……我？”她指着照片，转头看向正在收拾东西的杰克，声音里带着惊讶。
杰克猛地回头，看到她盯着照片，脸“腾”地一下红了，连耳根都泛着热。他手忙脚乱地跑过去，想用身体挡住墙壁，结结巴巴地说：“没，不……不是你，你看错了……”
“哈哈！”凯瑟琳娜突然笑出声来，捂着嘴，肩膀轻轻颤抖。她记得这张照片，当时杰克缠着她要了好几次，说想留着做“纪念”，她还笑他小孩子气。
此刻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挡着脸，耳朵红得像熟透的浆果，她突然觉得，这个总是咋咋呼呼的大男孩，其实……挺可爱的。
笑声在简陋的地下空间里荡开，冲淡了几分逃亡的紧张，也给这压抑的夜晚，添了一丝微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