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的手还搭在陶缸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没走,也没说话,只是盯着那一排刚封好的缸体,像在等什么信号。
楚墨从角落搬来一张矮凳,放在他身后。“坐会儿吧,夜里还得巡。”
“不坐。”沈砚摇头,“第一缸不能出事。系统给的配方就这一次机会,做砸了,后面没人信。”
楚墨没再劝。他知道沈砚不是怕失败,是怕百姓再失望。
天刚亮,五名衙役准时到后院集合。他们穿着短褐,袖口挽到肘部,手里拿着竹刷和粗布。这是第一批参与腌制的人,都是林阿禾精挑的——手脚利索、嘴严、家里没沾过赵承业的边。
沈砚站在三口试验缸前,每口缸里放着两条处理好的鳜鱼。
“左边这缸,盐多三成。”他指着第一口,“按老法子来,说咸才耐存。”
中间那口他拍了下:“原配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右边那口他没碰:“盐少两成,想着省成本。”
衙役们围上来,有人伸手想掀盖。
“别动。”沈砚拦住,“先看成品。”
他让人抬出昨天剖开的三组鱼。盐多的那条肉发硬,颜色发暗,一掰就裂;盐少的已经有点软烂,边缘微微泛白,有轻微酸味;只有中间那条,肉质紧实,呈半透明状,带着淡淡辛香。
“高盐的卖不出去,太齁。”沈砚说,“低盐的根本撑不到郡城,路上就坏了。只有这个度,能存一个月,味道还过得去。”
一个年轻衙役嘀咕:“可万一路上热呢?”
“那就控温。”沈砚走到墙角,拿起一根细竹管,里面嵌着一小块蜡。他指着蜡粒:“太阳出来它化一点,记下来。晚上凝回去多少,也记。温度超了,窗户开大点;低了,加层草帘。”
他又指了指挂在梁下的布条:“湿气看这个。干了收水汽,潮了通风。每两个时辰记录一次,谁当值谁签字。”
衙役们面面相觑。他们腌过菜、晒过鱼,但从没这么算过。
“大人……真要这么细?”
“要。”沈砚语气没起伏,“这不是吃的,是换粮换布的命根子。错一步,百户人家少一口饭。”
楚墨这时开口:“我编了隔架,鱼不叠压,盐渗透匀。翻缸时用竹钩,不用手碰。”
他抬手示意,两个衙役抬出一组竹篾架,每层能放四条鱼,上下留空隙。
“每缸六条,三层。”楚墨说,“压石用青岗岩,洗净晾干,每块三斤二两,误差不超过半两。”
众人听愣了。
沈砚点头:“就这么办。”
开工前最后一道工序是验缸。他提着油灯,挨个照陶缸内壁。灯光穿过陶胎,有裂纹的地方会透出细线。两口缸被筛出来,底部有隐裂,换上备用缸。
一切就绪,日头已升到头顶。
沈砚亲自监督第一缸入料。鱼身抹盐,撒茱萸粉,一层鱼一层盐,放隔架,压石,封口。蜡条是他亲手熬的,蜂蜡混松脂,密封性好还不脆。
就在最后一道蜡封完时,院门口传来脚步声。
苏青芜站在“闲人免入”木牌外,药篓搭在肩上,眉头微皱。
“一股怪味。”她说,“腥里带辣,不像好东西。”
沈砚抬头,笑了:“是你闻错了,这是钱味。”
她没笑,走近两步打量那一排封好的缸:“县衙改行卖腌鱼了?”
“不是卖腌鱼。”沈砚擦了擦手,“是让新安的鱼变成能换粮的硬货。一条鱼在郡城能换两斤粟米,十户打鱼的就能活。”
苏青芜沉默片刻,目光扫过登记簿、温湿度记录、隔架设计,最后落在那根竹管上。
“你还测温度?”
“差一度,发酵快慢不一样。”沈砚说,“太快变臭,太慢不入味。”
她点点头,语气缓了:“你倒是认真。”
“我不认真,谁认真?”沈砚看着她,“去年秋瘟,你教我们煮沸饮水。现在这缸里的鱼,也是救命的东西。只不过救的是肚子,不是命。”
苏青芜没接话。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
“厨房备姜汤。”她说,“夜里巡缸的人喝,防寒湿。”
说完就走了,没回头。
沈砚望着她的背影,对楚墨说:“她嘴上不说,心里是盼着这事成的。”
楚墨哼了一声:“她比谁都清楚,新安没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鱼要是能走出去,药铺的药材也能换进来。”
沈砚回到缸前,翻开登记簿,写下:
“第一批五十条,全部使用标准配方。盐量、容器、温控、封存流程无一偏差。六刻开工,未时三刻完成封缸。人员操作合规,记录完整。”
他合上簿子,抬头看天。日头西斜,院子里拉出长长的影。
“今晚第一轮巡更,我来值。”
楚墨皱眉:“你昨夜就没睡。”
“我知道。”沈砚坐在石阶上,“但第一夜不能马虎。系统奖励的配方就这一次,错过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
楚墨没再劝。他让人搬来火盆,准备夜间照明。
天黑前,所有缸都检查了一遍。蜡封完好,布条湿度适中,竹管里的蜡粒融化了一半,显示气温稳定在二十一度左右。
沈砚坐在门口,背靠着墙。眼前是整齐排列的陶缸,像一队等待检阅的士兵。
楚墨递来一碗饭,糙米掺野菜,上面卧着半个鸡蛋。
“苏青芜送来的。”他说,“说是补身子。”
沈砚接过,没说话,低头吃了。
饭吃完,月亮已经升起。巡更的衙役换班,脚步轻,话少。每过一个时辰,就有人过来登记一次温湿度。
沈砚闭眼养神,耳朵却竖着。只要有一点异响,他就睁眼查看。
半夜时分,一阵风从江面吹来,卷起院角的落叶。其中一片贴在了第三口缸的封口蜡上。
沈砚立刻起身,走过去把叶子揭下。他仔细检查蜡面,确认没有裂痕,才松了口气。
他蹲下身,手指轻轻敲了敲缸壁。
声音沉实,没有杂音。
他低声说:“稳住。”
楚墨站在旁边,也看了一眼缸。
“五天后开坛。”他说,“只要这五天不出事,第一批就能运出去。”
沈砚没回答。他重新坐下,目光落在最前面那口缸上。
月光洒在陶胎上,映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他的手搭在膝上,指尖微微颤了一下。
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院内安静,只有布条在风中轻轻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