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从药铺回来,径直往西厢走。
林阿禾还在灯下坐着,头低着,笔在账本上划拉,肩膀绷得很紧。
桌上堆着几卷竹简,最上面那份是秋赋清册。
沈砚站在门口没出声,目光扫过去,一眼就看见“实收三千一百二十斤”和“上报三千二百二十斤”中间差的那一百斤。
他没动怒,也没说话,只是走近几步。
“明日要去东坪坡踏勘。”他说,“你抽空把近三个月各村缴税记录再核一遍,别漏了。”
林阿禾笔尖一顿,墨点落在竹简上,晕开一小片。
他抬头,声音有点发干:“大人不歇了?”
“还不困。”沈砚说,“你忙完也早点睡,明早还要做事。”
说完他就走了,脚步很轻,门也没关严。
林阿禾坐在原地,手停在账本上,盯着那多出来的百斤看了很久。
烛火跳了一下,影子在墙上晃了半圈。
第二天一早,沈砚坐在正堂批公文。周墨进来,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脸色不太好看。
“昨夜我又查了西坪村的缴粮单。”他说,“和林阿禾报的对不上。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沈砚抬眼:“你觉得他是故意的?”
“不是疏漏。”周墨把册子递过去,“三度虚增,每次都在百斤上下,无来源,无凭证。若非奉命,便是想掩什么。”
沈砚接过册子翻了两页,又放回桌上。他没生气,也没叫人来问话,只说了句:“阿禾他娘昨晚咳得厉害,青芜去看了,开了新方子,今早能喝上药汤。”
周墨一愣:“这和赋税……”
“他要是真想害我,有的是办法。”沈砚打断,“药里下点东西,没人会查。可他没做。现在不过是多报百斤粟米,算什么大事?”
周墨皱眉:“可这是欺瞒朝廷!万一将来……”
“不是欺瞒。”沈砚摇头,“是试探,也是求活。赵承业压着他,他不敢不听。可他又不想真害新安,所以只加一点,不多不少,既交差,又不至于伤根本。他在中间走钢丝。”
周墨沉默。
沈砚抬头看着窗外:“这时候翻脸,只会把他推回去。不如让他继续管账,每日账册照常呈我。我要让他知道——我看得见,但我信他。”
“你要留着他?”周墨声音压低。
“对。”沈砚点头,“不止留,还要让他觉得,我在重用他。人心不是铁打的,扛得住一时,扛不住长久。只要他还记得谁给他娘送药,谁让他吃饱穿暖,总有一天,他会选自己想走的路。”
周墨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只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沈砚没再说话,低头继续写批文。毛笔蘸墨,一笔一划都很稳。
林阿禾上午来交昨日核对的税册时,发现自己的位置没变。桌上还是那套笔砚,墙角挂着他的旧布袋,里面装着算筹和私章。他以为会被撤换,甚至可能被关起来。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沈砚接过账册,翻了两页,点头:“做得细,各村损耗都标清楚了。就这样办。”
林阿禾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道:“是。”
他转身要走,沈砚忽然叫住他。
“东坪坡那边,今天下午就得定下试种地块。”他说,“你下午带两个小吏去量地界,顺便把附近几村的缴粮情况再捋一遍。别怕费事,数据越准越好。”
“……好。”林阿禾应下,声音有点哑。
他走出正堂,阳光照在脸上,却觉得胸口闷。他知道沈砚看见了。那一百斤的假账,根本藏不住。可沈砚不提,不说,反而继续让他管事。
他回到西厢,坐下,翻开账本。手指停在“三千二百二十斤”那一行,迟迟没有移开。
他想起昨夜母亲喝药时的样子。一碗热汤下肚,喘息慢慢平了,她抓着他的手说:“那位县令……是个好人。”
他也想起前些日子,沈砚当着所有村民的面,让衙役端饭给抱孩子的妇人,还亲手给一个孩子加了个蛋。
更想起那天夜里,沈砚把县令印绶交到楚墨手上,说:“你们去验地,我不拦。若觉得不对,随时可以走。”
他不是没良心的人。
可赵承业手里攥着他娘的药方。只要他不听话,药就会断。他不敢赌。
笔尖在竹简边缘划了一道长痕。他闭了闭眼,把账本合上。
中午吃饭时,厨房送来的粟米饭比平时多了一勺菜汤。王五端碗过来,嘀咕了一句:“县令说,最近大家都辛苦,饭量要跟上。”
林阿禾低头吃饭,没说话。他知道这不是因为谁特别勤快。这是沈砚在告诉所有人——你在做事,我看得到。
下午他带着两个小吏去了东坪坡。量地界的时候,手有点抖。一尺一尺地量,一笔一笔地记。太阳晒在背上,汗顺着鬓角流下来。
回来时天已偏西。他把新录的地册送到正堂,沈砚正在看一份工坊的支出单。
“量好了?”沈砚头也没抬。
“量好了。”林阿禾说,“东坪坡南侧,划出五亩地,排水向阳,适合种药。”
沈砚点头:“明天就开始整地。你把这几天各村缴粮的明细也附上,别落下。”
“……是。”
他转身要走,沈砚又开口。
“阿禾。”声音不高,“你娘的药,青芜说至少够用十天。这期间,新安不会少她一口汤药。”
林阿禾背对着他,站住了。
“我知道你在难处。”沈砚继续说,“但有些事,早晚要选一边。我不逼你,也不怪你。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想做个什么样的人。”
林阿禾没回头,也没说话。他抬起手,摸了摸腰间的算筹袋,指尖碰到一块硬物——那是他偷偷藏起来的一张密令残片,赵承业要求七月十五前再报三成余粮。
他握紧了袋子,指节发白。
然后他走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沈砚坐在案后,没动。窗外风吹竹叶,沙沙响。他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赋税归仓,人心未定。”
笔尖顿了一下,他又添了一句:“留待观后效。”
远处传来衙役点卯的声音。夕阳照进窗棂,落在摊开的账本上,那一页写着“西坪村秋赋实收三千一百二十斤”。
林阿禾走在回西厢的路上,脚步很慢。他路过药铺,看见苏青芜正把一碗药递给一个老妇。老妇连声道谢,苏青芜只点头,没多话。
他站在巷口,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走进西厢,重新打开账本。拿起刀,刮掉“三千二百二十斤”那一行。
重新刻下:三千一百二十斤。
刀尖划过竹简,发出细微的响声。
最后一笔落下时,他的手稳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