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堡地下密室的空气,仿佛被苗馥荔(青鸾)带来的消息,与她那压抑着巨大悲愤的叙述冻住了。连油灯的火苗都似乎停止了摇曳,凝固成一点昏黄的光斑。不同于奚忆湘(灰雀)的紧张与恭谨,苗馥荔坐在冷啸与林筱月对面,背脊挺得笔直,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双平日里善于逢迎、洞察世情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被岁月和仇恨反复淬炼过的冰冷与坚硬。
“……那尊白瓷观音,是他不知从哪个妖人手中请回来的。”苗馥荔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血丝,像是在荒漠中跋涉了太久、喉咙早已沙哑的旅人,诉说着水源边埋藏的骸骨,“起初,只是早晚三炷香,说是保家宅平安。后来,便不准我们食荤,说是沾染了浊气,会冲撞‘无生老母’。”她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客栈的生意,渐渐不管了,账本堆在角落里落灰。我说孩子正在长身体,需要吃点好的,他竟说我妇人短见,阻碍他求得大道……”
林筱月默默递上一杯温水,苗馥荔看也未看,沉浸在那不堪回首的梦魇里。
“再后来,便是变卖家里的田产、铺面,说是要‘捐输’,供奉给教里的‘佛祖’——他们有时拜佛,有时拜道祖,有时又拜什么真空家乡里的神佛,混乱不堪,偏偏就能蛊惑人心!”她的声音开始微微发颤,“我与他吵,与他闹,他竟说我被魔障所迷,要请香主来为我‘驱魔’……那是我的结发夫君啊,竟变得如同陌生人一般。”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赤红的荒芜,“直到……直到康儿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我求他拿钱请郎中,他却说……说这是康儿的劫数,是‘老母’在考验他的诚心,只要他诚心祷告,捐尽家财,康儿自会得到‘老母’庇佑,不药而愈……”
密室里落针可闻,罗美君早已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神色,眉头紧锁,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就那么守着那尊观音像,不吃不喝地跪着念经……我抱着浑身滚烫的康儿,看着他小小的身子在我怀里一点点冷下去,抽搐,最后……最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苗馥荔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但她死死咬着牙,没有让眼泪掉下来,那强忍的悲恸比嚎啕大哭更令人窒息,“康儿断气的那天晚上,他……他像是终于清醒了,看着康儿青白的小脸,又哭又笑,疯疯癫癫地冲出家门,第二天,被人发现……溺死在城外的河里。官府草草结案,说是失足落水。”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淬了毒的钉子,射向冷啸:“失足?呵呵……那段时间,大同府里,因信那白莲教而家破人亡的,又何止我苗家一户!他们就像瘟疫,像跗骨之蛆!表面上是劝人向善、吃斋念佛,背地里,聚敛钱财,蛊惑人心,甚至……甚至与某些官面上的人勾勾搭搭!”
冷啸一直沉默地听着,面容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幽深得如同古井。
“苗掌柜,”林筱月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引导,“您之前提到,白莲教与官场中人有牵连,甚至可能涉及边镇安危,具体是……”
苗馥荔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重新恢复了那种属于“青鸾”的冷静与锐利,只是这冷静之下,是奔涌的岩浆。“据我这几年暗中观察和从一些醉酒的客官、牢骚满腹的小吏口中拼凑的信息,白莲教在宣大乃至榆林一带,活动日益猖獗。他们不仅愚弄普通百姓、军户,其触角,很可能已经伸进了卫所军营,甚至……某些官员的府邸。”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显然这些信息在她心中盘桓已久:“例如,宣府镇守太监王公公的一个远房侄儿,便与白莲教的一名‘传头’过从甚密,时常一起出入赌场妓馆。大同府的一位兵备道金事,其夫人便是白莲教的虔诚信众,私下里布施了大量银钱。更有人隐约提及,白莲教似乎与关外的蒙古某些部落,也有不清不楚的联系,或许……在暗中进行着某些交易。”
“交易?”冷啸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
“可能是情报,也可能是……铁器、盐茶,甚至是帮助他们的人混入边墙。”苗馥荔的眼中闪烁着仇恨与洞察交织的光芒,“他们就像一群老鼠,在地下打通了无数通道,连接着贪婪的官员、愚昧的民众,甚至是我们大明宿敌!他们不在乎这天下是谁坐,甚至可能盼着越乱越好,他们好趁势而起,实现他们那套‘弥勒降世、真空家乡’的鬼话!边镇本就糜烂,若再有他们在内部煽风点火,与外力勾结,一旦有变,后果不堪设想!”
这番话,如同数九寒天里又一盆冰水,浇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头。奚忆湘带来的,更多是官场贪腐、军备废弛的信息,而苗馥荔揭露的,则是一股潜藏于民间、却可能拥有巨大破坏力的、带有明确反叛色彩的秘密力量,并且这股力量已经开始与体制内的蠹虫、外部的威胁相互渗透勾连。
冷啸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节奏缓慢而稳定。他之前并非不知白莲教的存在,但多视其为愚民敛财的疥癣之疾,并未过分关注。然而,苗馥荔的血泪控诉与这些零碎却指向明确的情报,拼凑出了一幅更为严峻的图景。这股力量,拥有狂热的信仰核心(尽管是扭曲的),严密的组织架构(传头、香主),以及无孔不入的渗透能力,其危害性,远比单纯的马匪或腐败官僚更大,他们是在掘断大明王朝本就摇摇欲坠的根基。
“看来,我们的对手,又多了一个。”冷啸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而且,是一个隐藏在暗处,善于蛊惑人心,且可能与内外敌人皆有勾连的对手。”
他看向苗馥荔,目光锐利:“‘青鸾’,你提供的消息,很重要。关于白莲教在宣大地区的渗透,尤其是与官场、与蒙古部落可能的勾结,需要你继续留意,任何蛛丝马迹,无论大小,立即报来。复仇之事,需耐心,更要借势。彻底铲除这些毒瘤,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勇可成。”
苗馥荔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的恨意并未消散,却多了一丝找到同道、看到方向的决然:“我明白。等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一时半刻。我会盯紧他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冷啸又看向林筱月:“将白莲教列为‘地’字号优先关注目标,相关情报,单独归档分析。通知‘灰雀’,在榆林也开始留意此教活动迹象,尤其是与军中、官府的关联。”
“是。”林筱月肃然应下,心中已然在思考如何调整情报分析的侧重点。
密议结束,苗馥荔被罗美君秘密送走。密室内,只剩下冷啸与林筱月,以及那仿佛变得更加凝滞的空气。
“白莲教……”林筱月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忧色,“若真如苗掌柜所言,其志非小。他们不仅是庙堂之敌,更是天下苍生之害。”
冷啸走到那幅巨大的九边舆图前,目光扫过宣府、大同、榆林,最终落在那代表关外蒙古的广袤空白区域,眼神冰冷如铁。
“蛀虫于内,恶虎于外,如今又多了这盘踞在阴影里的毒蛇。”他低沉的声音在密室里回荡,带着一种几乎要将这沉重空气点燃的冷冽,“这破屋,当真是四面漏风了。也好,既然都要来,那便一并收拾。”
他话语中的杀意,并不炽烈,却如同边塞深埋于冻土之下的岩石,坚硬而持久。白莲教的阴影,伴随着苗馥荔那血海深仇的控诉,正式投射在了黄沙堡刚刚铺开的情报网络上,成为了一个必须被严肃审视、乃至未来必须全力应对的致命威胁。这仇恨,如同深埋的火种,一旦找到机会,必将燃起焚毁一切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