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也给这支蜿蜒在黄土坡上的队伍披上了一层悲壮的光晕。队伍移动得极其缓慢,仿佛每前进一步,都要耗尽残存的所有气力。十几辆抢自马匪的破旧大车,吱呀作响地载着部分缴获的粮袋和少量破损军械,车轮在干裂的土地上碾出深深的辙痕。车辆之间,是用粗糙绳索捆绑着的二十余名俘虏,他们衣衫褴褛,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地挪动着脚步,如同被抽去了灵魂。
而押解这支队伍的人,模样甚至比俘虏更加惨烈。
冷啸走在最前,他的皮甲几乎成了碎片,用撕扯下的布条勉强固定在身上,裸露出的肌肤布满暗红色的血痂和青紫的淤痕。左肩和大腿的伤口被简单包扎过,但渗出的血迹依旧刺目。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仿佛脚下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绵软的淤泥。唯有那双眼睛,虽然布满了血丝,却依旧锐利,如同历经风暴洗礼后的鹰隼,沉静地望向前方那座在夕阳余晖中轮廓逐渐清晰的边镇——榆林。
他的身后,是相互搀扶、踉跄前行的十七名捕快。没有人身上是完好的。刘华添的右臂用木板固定着,吊在胸前,每走一步,额头都沁出细密的冷汗。卫鑫眸的左眼肿成一条缝,脸颊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颧骨划到下颌,皮肉外翻,虽然不再流血,但看起来依旧骇人。李业昌走路一瘸一拐,全靠马徐志在旁撑着。丁智勋趴在粮车上,气息微弱,董元兴、高丰杰等人也都个个带伤,步履维艰。他们手中的兵刃,或卷刃,或断裂,或干脆遗失,只能拄着随手捡来的木棍,支撑着透支的身体。
这支队伍,沉默着,只有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咳嗽、车轮的呻吟和伤者偶尔忍不住发出的闷哼,在寂静的黄昏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们像是一支从地狱边缘挣扎回来的残兵,带着满身的创伤与疲惫,也带着血战之后难以消散的煞气。
距离榆林镇越来越近,已经能够看清城头上飘扬的、略显破旧的旗帜,以及城门口影影绰绰的人影。冷啸的心头没有丝毫凯旋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疲惫,以及对未来不确定的审慎。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藏着的,是离开匪巢前,他让卫鑫眸秘密记录下的、关于隐匿财宝位置和数量的密语布条。这轻飘飘的布条,此刻却感觉重若千钧。
就在队伍接近到距离城门不足一里时,城门口那片模糊的人影突然躁动起来。紧接着,如同沉寂的火山骤然喷发,震耳欲聋的声浪猛地从城墙方向席卷而来!
“回来了!冷捕头他们回来了!”
“英雄!是我们的英雄回来了!”
“老天开眼啊!他们真的把马匪杀光了!”
榆林镇的城门轰然洞开,黑压压的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了出来。男女老少,士绅平民,甚至还有不少穿着号衣的军士,他们挥舞着手臂,脸上洋溢着激动、感激、甚至带着哭腔的笑容,疯狂地向着这支残破的队伍奔来。
道路瞬间被汹涌的人潮堵得水泄不通。人们争先恐后地挤到队伍前,将手中捧着的食物、清水不由分说地塞到捕快们的手中。
“冷捕头,喝口水!”
“英雄,吃块饼子!”
“恩人呐!多谢你们救了全城老小的性命啊!”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妪,颤巍巍地捧着一碗浑浊的米酒,递到冷啸面前,浑浊的老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流淌:“冷爷……我儿子、儿媳,去年就是死在马匪手里……谢谢您……谢谢您给他们报了仇啊!”老人说着,就要跪下。
冷啸连忙伸手扶住,触手处是老妪瘦骨嶙峋、不停颤抖的手臂,他喉头有些发紧,只是沉声道:“老人家,使不得,分内之事。”
更多的百姓围拢过来,他们看着捕快们身上狰狞的伤口,看着他们疲惫不堪却依旧挺直的身躯,看着那些垂头丧气的俘虏和车上的缴获,欢呼声、哭泣声、赞叹声、咒骂俘虏的声音响成一片,汇成一股巨大而炽热的情感洪流,将这支小小的队伍彻底淹没。
曾经,冷啸在镇守府衙内悍然击杀总旗张勇,在许多人眼中,他是个胆大妄为、不计后果、甚至可能给榆林镇引来更大灾祸的“异类”和“疯子”。判官王怀安一系的人,更是暗中散布流言,诋毁他冲动无谋,只是为了个人名利。
但此刻,所有的非议、所有的质疑,都在眼前这铁一般的事实和民众发自肺腑的拥戴面前,烟消云散。是他,冷啸,带着区区十八人,在镇西将军大军外出、城内人心惶惶、判官畏缩不前的绝境下,挺身而出,不仅守住了城池,更是不眠不休,追亡逐北,将肆虐边关多年的悍匪连根拔起!他不再是“异类”,而是拯救了全城性命、实实在在的大英雄!
捕快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热烈欢迎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们习惯了冷峻的厮杀,习惯了血与火的考验,却从未经历过如此直白而汹涌的爱戴。刘华添看着塞满怀中的面饼和鸡蛋,咧了咧嘴,想笑,却牵扯到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卫鑫眸默默接过一个孩子递过来的、还带着体温的熟薯,握在手里,感受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眼眶有些发热。李业昌看着周围一张张激动得有些扭曲的面孔,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欢呼,一直紧绷的心弦,似乎也稍稍松弛了一些。
冷啸在人群中艰难地前行,不断有百姓试图触摸他的手臂、他的衣角,仿佛这样就能沾染上英雄的气息,获得庇佑。他一一颔首回应,目光却越过激动的人群,投向了镇子深处那座最高大的建筑——镇守府衙。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果然,就在他们即将进入城门洞时,一队衣甲鲜明、与周围百姓格格不入的军士分开人群,快步迎了上来。为首一名身着精干武官服色的中年人,对着冷啸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却带着官场特有的矜持:
“可是冷啸,冷捕头?”
冷啸停下脚步,微微颔首。
那武官脸上露出一丝程式化的笑容:“卑职乃镇西将军张帅麾下亲兵队正,赵雄。奉张帅将令,特在此迎候冷捕头及诸位壮士凯旋!张帅听闻诸位壮举,甚为欣慰,已在府衙备下薄酒,为诸位接风洗尘,并询问剿匪详情。请冷捕头及诸位,随我前往府衙叙话。”
赵雄的目光扫过冷啸身后那群伤痕累累、几乎站立不稳的捕快,又补充道:“张帅已吩咐下去,城中最好的郎中已在府衙候命,即刻便可为诸位壮士诊治伤势。”
欢呼的百姓们听到是镇西将军的使者,声音不由得小了下去,敬畏地看着这一幕。英雄载誉而归,将军使者亲迎,这是何等的荣耀!
冷啸看着赵雄,又看了看身后需要立刻救治的弟兄,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沙哑:“有劳赵队正引路。”
他回头,对卫鑫眸、李业昌等人递过一个“按计划行事”的眼神。
英雄的欢呼犹在耳畔,将军的使者已至面前。踏入这扇城门,等待他们的,不仅仅是赞誉与犒赏,更有看不见的官场风波与未来的莫测前程。但无论如何,他们活着回来了,带着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功勋与秘密,踏着满身伤痕与荣耀,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