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芯啪地炸开一朵灯花,惊破了满室凝固的沉寂,也惊醒了怔忡中的林筱月。
她缓缓松开一直紧攥的袖口,上好的江南绸缎上已留下几道深深的褶皱,如同她此刻的心绪,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揉捏重塑。她起身走向窗边,指尖轻触冰凉的窗棂,透过薄薄的窗纸,外面是黄沙堡坚硬如铁的黑夜,寒风呼啸着从墙头掠过,发出如同钝刀磨石的沙沙声。
冷啸的话语仍在耳畔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她过往认知的壁垒上。破屋、风雪、微弱的火焰——这些意象在她脑海中翻腾,与她这一路来的所见所闻渐渐重叠,勾勒出一幅远比她个人悲剧更为宏大、也更为残酷的图景。
她想起南下流放途中,那个索贿不成便挥鞭抽向病弱父亲的驿丞,那张在“朝廷法度”幌子下肆意妄为的贪婪嘴脸,与父亲一生恪守的“忠君爱国”形成了何其讽刺的对比。
她想起被囚黑风寨时,从木栅缝隙望出去,看到的那些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的妇孺,她们如同被这个世道啃噬殆尽的躯壳。马匪的凶残背后,何尝不是这糜烂秩序催生出的毒果?若天下安康,谁愿铤而走险,落草为寇?
她更想起初到黄沙堡那日,在凛冽寒风中目睹的操练场景。那些军士面容黝黑皴裂,手掌粗糙布满冻疮,身上的皮甲和手中的兵器远不及京营光鲜,甚至有些残旧,可那一双双眼睛里,却有一种她在别处边军身上从未见过的神采——不是麻木,不是畏缩,而是一种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守的清醒与坚定,一种近乎执拗的生气。
还有罗美君,那个敢爱敢恨、宛如边塞红柳般坚韧的女子,她提及堡内孩童无论出身皆可识字习武、妇人亦可参与屯垦劳作并领取酬劳时,脸上那抹自然而然的骄傲。这里,等级森严却又透着某种奇异的公平,纪律严明却又允许罗美君这般性情的女子自由生长,似乎真的有些不同。
这些画面纷至沓来,与父亲生前在书房内的忧叹、与京城酒宴上衮衮诸公的高谈阔论、与圣贤书上那些“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教诲,激烈地碰撞着。
父亲一生恪守臣节,清廉刚正,最终却落得那般下场。他守护的,究竟是那个理想的“道”,还是那个早已从根子里开始腐朽的庞大躯壳?他所效忠的君王与朝廷,可曾有一刻,真正在意过这“民”之重?
冷啸没有说空话。他直言边镇糜烂,朝堂腐朽,他将这血淋淋的伤口毫不留情地撕开给她看。他没有许诺一个虚幻的桃源,只坦言这是在绝望中寻找的一种“可能”,一种更为务实、更直面生存与守护的秩序尝试。他甚至不曾以“忠义”之名绑架于她,只平静陈述,将选择权交还她自己。
这份坦诚与务实,远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誓言,更具力量。
“民为重……”林筱月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唇边泛起一丝苦涩而复杂的弧度。在京城,这只是奏章里华丽的辞藻,清流们攻击政敌的工具,是父亲那般理想主义者用生命献祭却未能撼动分毫的虚妄。而在这里,在这黄沙漫天的边陲之地,它似乎真的在尝试落地,成为支撑每个人活下去、有尊严地活下去的基石。
她的目光逐渐变得清亮,如同被这场内心的风暴洗涤过一般。那层包裹着心灵的、由惊惧、委屈、茫然和巨大失落冻结而成的冰壳,在一种更为宏大的悲凉与一种更为具体的希望共同作用下,悄然龟裂,融化。
她转身,不再犹豫,步履坚定地走向房门,伸手拉开了它。
院中,冷啸并未走远。他负手立于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榆树下,仰望着边塞特有的、显得格外低垂而璀璨的星空,挺拔的背影在清冷的月色下,像一杆牢牢插在黄沙堡内的标枪,透着一种孤独却不可撼动的稳定。
听到身后轻微的开门声和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到来。
林筱月在他身前数步站定,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宽大的袍角,猎猎作响。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曾盈满惊悸与茫然的眸子,此刻却如同被拭去尘埃的明珠,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以及他身后那片浩瀚而冰冷的星空。
她没有迂回,没有试探,清冽的目光直直迎上他沉静如古井的眼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风声:
“愿附骥尾,略尽绵力。”
八个字,简洁,坚定,如同玉磬轻敲,在寂静的院落里回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冷啸深邃的眼中,似乎有极细微的波澜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没有询问她是否想清楚了,也没有对她这突如其来的表态表示任何惊讶或客套的欢迎。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审视她话语背后的决心与重量,目光锐利如鹰隼。
片刻,他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认可的郑重:“黄沙堡,需要的是能做事的人,而非客人。林小姐既有此心,冷啸拭目以待。”
他没有问她能做什么,似乎笃定她必有可用之处,或者,他愿意给任何有心出力者一个证明价值的机会。这份毫不拖泥带水、直奔主题的态度,反而让林筱月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与踏实。在这里,价值无需通过家世、容貌或者虚与委蛇的应酬来证明,只需看你能做什么。
“我在京中,曾协助父亲整理过部分兵部关于九边军饷、粮草调配的卷宗。”林筱月主动开口,声音不大,却条理分明,显然已迅速进入状态,“其中数据多有矛盾模糊之处,账目衔接漏洞百出,当时只觉账目繁琐、官吏无能,如今想来,恐非无意疏漏,而是层层盘剥、欺上瞒下所致。各地卫所上报的兵额、马匹、器械数目,与实际堪用者相较,或许……十不足三四。”她没有把话说完,但其中暗示的军镇贪腐、吃空饷的积弊,冷啸自然一听便懂。
他的眼神锐利了几分,显然对此极感兴趣。边镇虚实,正是他这类真正做事之人亟需掌握的情报。
“此外,”林筱月继续道,语气沉稳,“家父遭难前数月,曾对东南漕运、盐引之事深表忧虑,夜不能寐。他隐约提及,其中利益纠葛之深,已形成一张庞然大网,不仅牵扯地方豪强、藩王,更与朝中某些派系乃至宫内权阉勾连紧密,恐已尾大不掉,正日益侵蚀国本。我所见虽只是零星线索、往来信函中的片语只言,但或可助堡主窥探这张巨网之一角,明了朝中某些势力的动向与软肋。”
这才是她真正的价值所在。并非她官家小姐的身份,而是她曾身处权力边缘,耳濡目染所获得的那些关乎帝国命脉运行的、隐秘而关键的见闻与洞察。这些,是身处边陲的冷啸难以触及,却又至关重要的信息,关乎他对天下大势的判断,乃至黄沙堡未来生存策略的调整。
冷啸看着她,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如同冰河乍裂,微光乍现,驱散了几分他眉宇间常驻的冷峻。
“好。”他只回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明日辰时,我会让美君将堡内近三年所有物资往来明细、人口变动籍册、以及与周边部落、商队交易记录一并送来。外界传来的各类情报,无论涉及军政民情,亦会抄送一份与你参详。”
他没有多言,但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即刻赋予的实质权限,让林筱月心头微暖,也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
就在这时,罗美君风风火火地从院外跑来,靴子踩在冻土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手里还拎着个冒着热气的小布包,见到两人站在院中,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道:“呀,哥,林小姐,你们大晚上不睡觉,在这儿喝西北风啊?我刚去灶房摸了点刚炒好的栗子,还烫手呢,一起尝尝?暖暖身子!”
她活泼的身影,带着扑面而来的生机与烟火气,瞬间冲淡了方才谈话间的凝重与肃穆。
冷啸看向妹妹,目光温和了些许:“你陪林小姐说说话,我尚需去东墙巡看一下防务。”他又对林筱月微一颔首,便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融入堡内更深沉的夜色中,脚步声稳健而远去。
罗美君凑到林筱月身边,不由分说地将温热的布包塞到她手里,触手一片暖意。她眨着明亮的眼睛,好奇地问:“林小姐,我哥刚才跟你说什么了?没吓着你吧?他这人就这样,整天绷着个脸,说些让人听着就心里发沉的话……你可别介意啊!”
林筱月低头看着手中散发着干果香甜气的炒栗子,又抬眼望向冷啸离去的方向,那里只有巡逻兵士走过的整齐脚步声和隐约传来的刁斗之声,昭示着这座边塞堡垒永不松懈的警惕。她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浅却真实动人的弧度。
“没有。堡主他……只是让我看清了一些事情,也找到了一条路。”
她剥开一颗栗子,金黄的果仁滚入掌心,散发出质朴而香甜的气息。在这苦寒的边塞之地,这一点暖意和甜味,显得如此真实而珍贵,远比记忆中京城那些精雕细琢的糕点更令人心安。
心中的荒原依旧寒冷,但她似乎已经找到了第一把能够掘开冻土,尝试播种些什么的工具。不再是随波逐流的浮萍,而是将根须主动探向这片坚硬土地的幼苗。
今夜,北斗星的方向,在她眼中格外清晰,那勺柄坚定地指向北方,如同她此刻重新锚定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