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的日头毒得像团火,晒得染坊院里的槐树叶子打了卷,唯独树荫下那口新刷了桐油的染缸,泛着清凉的光。丫丫蹲在缸边,把泡好的蓝草放进布袋,扎紧口往缸里沉,指尖刚碰到水面就猛地缩回——井水湃过的缸底还带着冰碴,激得她打了个激灵。
“慢点倒。”小石头扛着块青石板过来,石板上还沾着青苔,他把石板垫在缸边,“踩上去搅缸稳当,省得像上次似的摔进缸里,染成个‘蓝精灵’。”
丫丫红着脸踹了他一脚,却被他顺势抓住脚踝,往石板上一拉。她站在石板上晃了晃,低头看见缸里的水被搅出漩涡,蓝草在布袋里慢慢舒展,像群暗绿色的鱼。“阿婆说这次的蓝草晒得透,能出三缸好靛蓝。”她抓着木桨搅动,水面泛起的泡沫带着股草木的腥甜。
“得搅够三个时辰。”小石头蹲在树荫下削竹片,要做新的染布夹子,竹屑簌簌落在他的草编鞋上,“昨儿去镇上,布庄掌柜说要加订十匹‘月白’,说是书生们赶考要做衬里。”
“月白得用陈靛,”丫丫搅着缸,额角的汗滴进水里,漾开小小的蓝圈,“新靛太艳,衬在青布袍里会透色,上次李秀才就来抱怨过。”
“早备着呢。”他举起削好的竹夹,弧度弯得正好,“去年封在陶瓮里的那缸,我今早开了封,色气正得很,像晨雾里的月亮。”
说话间,张婶挎着竹篮从篱笆外探进头,篮子里是刚蒸的绿豆糕,油布上还冒着白汽:“俩孩子歇会儿,尝尝婶做的糕,加了薄荷水,败火。”
丫丫踩着石板跳下来,鞋底的蓝水在地上印了串小脚印。小石头抢过竹篮就往嘴里塞糕,绿豆的沙混着薄荷的凉,顺着喉咙滑下去,把暑气压下去大半。“婶,您这糕比镇上点心铺的还香!”他含混着说,糕渣掉在衣襟上,被丫丫伸手拍掉。
“香就多吃点。”张婶看着他们笑,“你俩这染缸也支了小半年了,前儿我家那口子还说,咱村的布现在都不用往县城送了,就你俩染的色,又匀又正,连邻村的都跑过来订。”
丫丫心里甜滋滋的,低头看见缸里的蓝草渐渐褪了色,水却越来越浓,像淬了色的墨。她忽然想起刚开染坊那会儿,两人对着染坏的十几匹白布哭鼻子,阿婆拿着藤条追着他们打,骂他们浪费好料子。如今藤条挂在墙上生了锈,他们却也摸着了门道——新草出艳色,陈草出雅色,天热染深色,天凉染浅色,连缸底的水都得按时辰换,差一分都不成。
“张婶要的‘天青’布,后天能染好。”小石头抹了抹嘴,把最后一块糕塞进丫丫手里,“昨儿浸的布坯晾得差不多了,等会儿就能下缸。”
日头偏西时,槐树下的阴影挪到了染缸一半。丫丫站在石板上,手里的木桨越搅越沉,蓝水泛起的泡沫变成了细腻的银,像撒了把碎星子。小石头蹲在旁边帮她绞干染好的布,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在晾布架下交叠成一团。
“你看这色,”丫丫捞起块布角,在夕阳下对着光看,蓝得像浸了水的天空,“比上次的‘霁蓝’还润。”
“那是,”他得意地扬下巴,“也不看是谁挑的蓝草。”
她笑着把布角砸在他脸上,蓝水印在他鼻尖,像颗小小的痣。他也不擦,就顶着那颗“痣”往晾布架上挂布,风一吹,满架的蓝布晃起来,像片会动的海。
晚饭时,槐树上的蝉还在叫,丫丫把今天的染样夹进谱子里——块深浅不一的蓝,边缘标着“未染”“半染”“全染”的记号。她提笔写:“伏日,槐下染靛,新草出艳,陈瓮藏雅,汗落缸中,皆成蓝。”写完忽然发现,纸页边缘沾了个小小的蓝手印,像颗不小心掉进去的星子。
窗外的月光爬上染缸,缸里的水静得像块玉。丫丫摸着纸页上的蓝手印,忽然觉得这伏天的热里,藏着比冰糕更甜的东西——是木桨搅动时的水声,是竹夹划过布面的沙沙声,是他鼻尖那颗洗不掉的蓝痣,把日子染得又浓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