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的日头毒得像要把人烤化,染坊的凉棚下却堆着刚采的茜草,红得发紫的根茎带着露水,在阴影里透着股清凉的药香。丫丫正把茜草剪成小段,指尖被汁液染成了淡红,像抹不掉的胭脂。
“丫丫姐,你的手像染了‘石榴醉’!”小柱子举着块刚拓好的狐狸纹红布跑过来,布上的金红印记蹭了他满胳膊,像落了片晚霞。
丫丫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别闹,先把布晾好。”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灶房——小石头今早说要去后山采新的茜草,到现在还没回来。
小柱子眼珠一转,凑到她耳边:“是不是在等小石头哥?我娘说,等人的时候,剪草都会剪歪。”
丫丫的剪刀“咔嚓”剪断根茜草,果然剪得歪歪扭扭。她瞪了小柱子一眼,耳根却热了:“小孩子家别学你娘说胡话。”话虽如此,手里的剪刀却慢了半拍,耳朵也悄悄竖起来,听着院门口的动静。
凉棚外的晾布架上,新染的茜草红布在风里晃,像一串串小灯笼。小柱子踮着脚数:“一、二、三……十五匹!够绣庄做十件嫁衣了!”他忽然指着布上的狐狸纹,“小石头哥刻的狐狸,眼睛一天比一天亮呢。”
丫丫抬头看去,果然见布上的狐狸眼用金粉拓了边,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像真的眨了下眼。她想起昨天小石头蹲在染缸边,拿着拓板反复琢磨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往上翘——这人总说“随便刻刻”,背地里却花了这么多心思。
“哗啦”一声,院门被推开,小石头扛着半筐茜草进来,筐沿还挂着几串野葡萄,紫莹莹的像玛瑙。“后山的茜草刚冒头,带着土腥味,染出来的布更沉。”他把筐往石桌上一放,野葡萄滚了出来,“给你们解解渴。”
小柱子欢呼着扑过去,抓起葡萄就往嘴里塞,紫色的汁沾了满脸。丫丫看着小石头汗湿的衣襟,赶紧倒了碗凉井水递过去:“先歇歇,刚采的茜草不急着处理。”
小石头接过碗,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喉结滚动的样子映在碗沿的水光里,看得丫丫心里像塞了颗野葡萄,又酸又甜。他放下碗时,看见晾布架上的红布,忽然说:“狐狸眼加了金粉?谁弄的?”
“我!”小柱子举着沾了葡萄汁的手,“丫丫姐说这样像真狐狸!”
小石头的目光落在丫丫脸上,她赶紧低头剪茜草,指尖却被剪刀划了下,渗出点血珠。“笨手笨脚的。”他皱着眉走过来,抓过她的手就往嘴里送,吓得丫丫猛地缩回手。
“你干啥!”她的脸像被茜草染过似的,红得快要滴出血。
小石头也愣了,刚才那一下完全是本能,此刻才觉出不妥,耳根红得像野葡萄:“我……我看你流血了。”他转身从灶房拿出创可贴,往她手里一塞,“自己贴。”
小柱子啃着葡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捂着嘴笑:“小石头哥脸红了!像‘石榴醉’的布!”
小石头瞪了他一眼,却没像往常那样凶他,只是转身去翻晒茜草,动作却有点僵硬。丫丫捏着创可贴,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心跳都乱了节奏。
午后,他们用新采的茜草染布。小石头蹲在染缸边,往里面加明矾,动作专注得像在做什么宝贝活计。丫丫站在旁边看,见他额角的汗珠滴进染液,在绛红色的水面漾开小圈,忽然觉得这染缸像个藏满心事的树洞,把每个人没说出口的话都泡成了红。
“加这么多明矾?”她忍不住问。
“固色,”他头也不抬,“让这红能扛过三季雨。”
丫丫的心跳又漏了一拍。三季雨,春天的绵雨,夏天的暴雨,秋天的冷雨——他是想让这颜色,像某些心思一样,久到不会褪色吗?
布染好时,夕阳正把染坊染成金红。新的茜草红比早上的更沉,像浸了酒的朱砂,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小石头把布往竹竿上挂,手指不小心蹭到丫丫的手,两人像触电似的缩回,却又在同时看向对方,目光撞在一起,像两朵红布在风里相碰,簌簌作响。
小柱子抱着晒干的野葡萄藤跑过来,大声说:“丫丫姐,用这个给狐狸做尾巴吧!紫莹莹的好看!”
两人慌忙移开目光,脸颊都红得像新染的布。丫丫看着那抹沉红,忽然觉得,这染坊的茜草红里,藏着太多小心思——是他刻在狐狸眼里的金粉,是她剪歪的茜草段,是小柱子不懂事的玩笑,是野葡萄又酸又甜的汁。
这些心思像染料,一点点渗进日子的布纹里,染出比茜草红更暖的颜色。
夜里,丫丫把新刻的狐狸木牌放进染谱,旁边摆着颗野葡萄干。她在灯下写:“茜草红,可抗三季雨。”笔尖顿了顿,又添了行小字:“人心,或许也能。”
窗外的月光落在染缸上,绛红色的染液泛着微光,像在轻轻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