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雪还没化尽,染坊的墙角就冒出了第一丛绿芽。小石头蹲在旁边数着芽尖,手指刚碰上去,就被阿婆轻轻打了一下:“别碰,这是野薄荷,等长开了能染浅绿,还能驱蚊。”
他吐吐舌头,转身跑去翻阿婆的旧染谱。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各色染料的配方,“春日柳芽配槐花,得嫩黄”“秋日枫红掺苏木,得沉赤”,字迹是太爷爷的,笔锋苍劲,像染缸里沉着的老浆。
“阿婆,这上面咋没小狐狸的纹样?”小石头指着空白处,一脸可惜。
阿婆正在筛新磨的靛蓝粉,粉末在竹匾里扬起淡蓝的雾:“傻小子,纹样得自己画才有意思。你太爷爷当年,连天上的云都能拓在布上呢。”她把筛好的靛蓝倒进陶罐,“今年开春,咱添本新染谱,让你当主笔,把你画的小狐狸、紫藤花都记上去。”
“真的?”小石头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立刻跑去翻自己的竹片画册。上面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纹样:有雪地里的狐狸,有雨里的荷花,还有染坊屋檐下的冰棱,每个图案旁边都用炭笔写着颜色名,“冬雪白”“夏雨绿”,虽然幼稚,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小樱正往染缸里倒发酵好的蓝浆,听见这话笑着说:“我帮你抄录,把你的竹片画描在宣纸上,再配上年月,将来就是咱染坊的传家宝。”她用长杆搅动染缸,蓝浆在水里旋出深潭似的涡,“你看这靛蓝,太爷爷那时候要发酵三个月,现在加了点石灰水,一个月就成,也该记进新染谱里。”
梭子扛着捆新竹篾进来,是要编新的拓花板。“我来刻纹样,”他放下竹篾,拿起一块看,“把小石头画的狐狸刻在上面,以后拓花就方便了。”他用刀在竹片上轻轻划,很快就刻出个蓬松的狐狸尾巴,“你看,这样拓在布上,尾巴会带着点毛边,像真的一样。”
小石头凑过去看,竹片上的狐狸眼睛用圆凿刻得溜圆,像两颗黑葡萄。“再刻朵紫藤花!”他指着画册,“让狐狸站在花底下,像在山里的样子。”
开春的染坊渐渐忙起来。布庄订了大批“春燕布”,要在清明前赶出来。小樱调的浅柳青底色,梭子刻的燕子拓板,小石头则负责在布角拓小狐狸——说是小狐狸,其实更像只圆滚滚的小毛球,惹得取布的掌柜直笑:“这小兽看着喜庆,添点银线准能卖高价。”
“这是狐狸!”小石头急得脸通红,指着布上的毛球,“它冬天长了绒毛,所以胖!”
掌柜笑得更欢了:“好好好,是狐狸。给我多拓几个,我家小孙子准喜欢。”
收工后,小石头趴在灯下笔耕不辍。新染谱的第一页,他画了只蹲在染缸边的小狐狸,旁边写着“染缸狐,用赭石调墨色,冬肥夏瘦”,小樱在旁边添了行小字“同治三年春,小石头作”,笔尖的墨在纸上晕开,像朵小小的墨花。
阿婆看着新染谱,用红绳把纸页串起来,挂在堂屋的“全家福”布旁边。“这样,客人一进门就能看见咱的心思,”她摸着纸页上的狐狸,“比那些花哨的绸缎,多了点人气儿。”
夜里,小石头躺在床上,听着染缸里的蓝浆发酵的“咕嘟”声,像谁在轻轻说话。他想起白天拓坏的那块布,上面的狐狸尾巴歪到了燕子翅膀上,小樱却没扔,说要留着当“错样”,记进染谱里,“错了才知道对的咋来,就像太爷爷说的”。
窗外的月光落在新染谱上,纸页泛着淡淡的白。小石头忽然觉得,这染谱记的不只是颜色和纹样,是染坊的日子——是阿婆筛靛蓝时扬起的蓝雾,是小樱搅染缸时手腕的弧度,是梭子刻竹片时刀光的闪,还有自己拓坏布时的懊恼,和画对狐狸时的欢喜。
第二天一早,他在染谱上新添了一页,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染缸,旁边写着“染缸会说话,你听,它在等新布呢”。字里行间还画了几个小气泡,像染浆发酵时冒的泡,透着股孩子气的雀跃。
小樱看见时,忍不住笑着添了只小手,正往缸里扔布,那手的指缝里还夹着片紫藤花瓣——像极了小石头干活时的样子。
开春的风穿过染坊,带着新抽的柳丝香,吹动了堂屋的新染谱。纸页哗啦啦地响,像在念着那些颜色和故事。小石头蹲在染缸边,看着蓝浆里自己的影子,忽然盼着快点到夏天,好把荷塘里的蜻蜓也画进染谱里,让这册记满日子的纸,像染坊的布一样,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