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听着蒋干滔滔不绝，心中却无半分波澜。
“子翼之言，孤已知之。”
蒋干等了半晌，发现孙权再无动静。
完了？就这？
他脸上的沉痛与急切，都僵在原处，嘴角的弧度险些挂不住。
他预想过孙权的种种反应——或震怒拍案，或低头沉思，却唯独没料到会是这样一句轻飘飘的回应，近乎敷衍。
仿佛他积蓄全身力气打出的一拳，竟落在了空处，连一丝回响都未曾激起。
“吴侯！”他忍不住上前半步，语气里掺着难以置信的急切，“此乃关乎江东存亡的头等大事，您怎能……”
孙权心中冷笑。
蒋干所言，确实句句属实。
但几日前与周瑜深夜长谈，对方早已将其中利害剖析得一清二楚，与蒋干今日的说辞几乎分毫不差。
方才听着，他竟有片刻的动容。
他与周瑜虽已生分，但若论眼光与谋略，江东之内，他终究是信得过的。
周瑜的话犹在耳畔：曹操看似势弱，实则暗藏的力量不可小觑。
即便抛开凉州，如今还有司隶、幽、冀、并、青、兖、徐、豫八州仍在其掌控之下。
此时若破坏联盟，曹操必露獠牙，而江东，或许便是他第一个吞噬的目标。
更何况联盟一破，刘备未必不会趁火打劫。
当时他深以为然。
蒋干心念电转，脑中飞速盘算，所有可能。
一个名字险些脱口而出——周公瑾，他昔日的同窗好友。
孙权如此平静，莫非……周瑜定然为其分析如今天下局势？
那自己方才一番说辞，岂不成了跳梁小丑？
想到此，蒋干呼吸一窒，旋即，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哈哈哈哈哈！我知吴侯为何如此从容了！”
见他如此放肆，孙权脸上的漠然瞬间褪去，脸色阴沉，声音冰寒刺骨：“使者这是何意？”
“吴侯莫非觉得，只要有周公瑾在，江东便可高枕无忧？”
孙权垂眸不语，不置可否。
蒋干继续道：“周公瑾雄踞江夏多年，军政大权尽握手中，俨然已是国中之国！江夏将士，知有周郎而不知有吴侯者，恐不在少数吧？”
“蒋干！”
孙权的声调不高，却带着彻骨的寒意，仿佛一把冰刀直刺人心：“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似要将蒋干生生剖开。
蒋干知道已无退路，索性豁了出去，语速极快的说道：“吴侯莫要忘了，那刘铭数次遣使示好周瑜，此事已传遍天下。
周公瑾胸怀大志，欲匡扶天下，面对一个能给他更大舞台、且私交甚厚的‘明主’，他能不动心吗？更何况……”
蒋干目光直视孙权，抛出最后一击：“更何况，刘铭的嫡长子刘襄，可是吴侯您的亲外甥啊！这血脉相连，在周瑜眼中，跟吴侯相比又差多少？
若辅佐刘襄，既是全了刘铭的知遇之恩，亦是扶持有着孙氏血脉的少主，于他而言，岂非是两全其美，功德圆满？”
蒋干深深一揖，语气恢复恭敬，带上几分从容不迫：“吴侯，是坐视刘备如光武般再兴汉室，而后独自面对其水陆大军，且内部隐患重重？
还是趁魏王尚有余力，与我主携手，共制此燎原之势，先取荆襄以固根本，再图后计？
外臣言尽于此，望吴侯……为江东孙氏百年基业，三思而行！外臣告退。”
蒋干已不知离开多久。
孙权耳边却仍回荡着那几句话：刘襄可是吴侯你的亲外甥……在周瑜眼中，跟吴侯相比又差多少？
公瑾心中会如何想呢？
以前他从未想过这一点。
“子敬，你让孤勿疑公瑾……”孙权喃喃自语道，“但面对刘子续的招揽，他是否会动摇？若是兄长在，公瑾必不至此吧。”
他一声长叹：“如果没有公瑾，江东又该何去何从？难道真要远赴海外？”
蒋干离开吴侯府，并没有前往驿馆，而是来到一处民居。
此处，正好有一人等着他。
他将吴侯府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告知了对方。
最后问道：“子扬，依你之见，孙权是否会答应与魏王结盟？”
子扬就是刘晔，此次两人同来，主要为了与孙权结盟。
“依子翼所述，可以断定孙权已被你说中了心事，如今或在权衡利弊。”刘晔微微颔首，
“你最后提及‘亲外甥’一事，我想他对周瑜的猜忌，已从‘功高震主’变为‘何时背叛’。”
“子扬之言有理，那接下来该如何做？”
“你先留在江东，修书给魏王，说明如今情况，再静观其变！”
蒋干点头，道：“子扬你此次远去交州，还需小心。”
“嗯，建业之事，便靠子翼了。”
随后，刘晔带着护卫坐船出海，乘坐江东的商船，历经一月有余，直到正旦，这才到达龙编。
‘士燮’二字在交趾，可谓无人不知，刘晔稍加打探便寻到对方府邸。
随后，他递上拜帖求见。
不久，他便见到这位八旬南疆枭雄。
见曹操麾下使者到访，士燮虽有讶异，转念便已了然——必是刘备进逼过甚，曹魏欲寻盟友以求破局。
他屏退左右，单独召见了刘晔。
刘晔早已探的对方“降吕之事”，一番寒暄过后，赞道：“士公深谋远虑，假意归顺，以全宗族，晔佩服。然鸷鸟将击，必先敛翼。公岂甘愿终生伏于孙权之下，做一富家翁乎？”
士燮眼皮都未抬，淡然道：“刘主簿何出此言？老朽年迈，只求善终，别无他念。”
“士公谦虚！”刘晔微笑道：“魏王知士公乃当世俊杰，困于南疆，实为可惜。”
他话锋一转，道：“一旦有变，士公若能助吴侯与刘玄德反目，再无联盟可能——待事成，魏王可表奏天子，封公为交州王，世镇南疆”
士燮沉吟良久，似被说动：“……不知魏王，需要老朽做些什么？”
刘晔压低声音：“三事足矣：
其一，助吕蒙稳定交趾，让其无后顾之忧；
其二，荆南四郡近在咫尺，需让吕蒙对其动心；
其三，暗中集结旧部，囤积粮草于险要之处，静待时机。”
“主簿妙算。”士燮颔首会意，忽而发问，“老朽有一事不解，刘主簿同为汉室宗亲，为何舍刘备而助曹操？”
刘晔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心中不由暗叹，时也，命也。
他投效曹操之时，刘备尚无固定根基，不过是四处漂泊一浮萍，如今势成燎原，他却早已被曹操信重，知遇之恩，怎可再叛曹投刘？
“是老朽唐突了。”士燮轻咳一声，岔开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