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鸳鸯和琥珀死死架住,她已经是一滩烂泥。
那张曾经发号施令的脸,此刻只剩下灰败和空洞。
薛姨妈在听到“查抄家产”四个字时,眼前一黑,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直挺挺向后倒去。
“娘!”
薛宝钗惊呼一声,扑过去将母亲抱在怀里,泪水决堤。
人群中,一直体弱的贾珠脸色煞白如纸,听着这催命符般的旨意,身子一晃,也跟着昏死过去。
一时间,哭喊声,惊叫声,乱成一团。
王夫人看着昏厥的爱子,又看看被夺去一切的丈夫和婆母,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神空洞得吓人。
贾赦和贾政两个男人,还跪在那里,像是两尊被雷劈过的泥塑,彻底傻了。
汪承恩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闹剧,将圣旨一收。
“贾家、薛家,接旨吧。”
他身后,等候多时的锦衣卫如狼似虎地涌入,直扑梨香院。
荣国府的天,塌了。
锦衣卫的铁靴踏在梨香院的青石板上,声如擂鼓,一下下,震得人心头发颤。
甲胄摩擦的金属噪音,刺耳又冰冷。
荣庆堂内,却是一片死寂。
所有哭声、呻吟,都在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被掐断了喉咙。
死寂压抑着每一个人,让他们能清晰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正因恐惧而疯狂撞击肋骨。
半晌。
一声凄厉的嚎哭,划破了这片死寂。
“天爷啊!”
贾母猛地挣脱了鸳鸯和琥珀的搀扶,那瞬间爆发的力气大得骇人。
她疯了一样捶打自己的胸口,拳拳闷响。
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哪还有半分国公府老封君的体面。
“我贾家百年的基业!百年的基业啊!”
“爵位降了,官也罢了……竟连我这张老脸都给剥了去!我死了还怎么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她哭得肝胆欲裂,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怨毒的光。
她不敢怨恨龙椅上的皇帝。
甚至不敢迁怒那些行刺的凶徒。
那怨毒的目光在跪着的人群中逡巡,最终,像两根钉子,死死钉在了正抱着薛姨妈哭泣的薛宝钗身上。
就是她们!
就是这姓薛的!
“祸害!你们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祸害!”
贾母的声音变得尖利,甚至破了音。
“若不是你们薛家引狼入室,我贾家何至于此!你们安的什么心!”
她抬起一根干瘦的手指,指向大门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把她们给我轰出去!”
“我们荣国府,容不下你们这尊瘟神!”
“滚!”
“都给我滚出去!”
薛宝钗正用力掐着母亲的人中,听到这声嘶吼,指甲的力道微微一松。
她缓缓抬起了头。
泪痕未干的脸上,最后一丝属于大家闺秀的温软,正在被一点点剥离。
彻底剥离。
她杏眼里的泪光迅速凝结,化作两点彻骨的寒意。
“老太太此言差矣。”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当初是谁家国库亏空,连修建省亲别院的银子都拿不出,三番五次求到我们薛家门上?”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寒意逼人。
“我薛家填进去的,是四百万两白银!不是四十两!”
“那些刺客能混进园子,若没有贾家的管事收了黑心钱,为他们行方便,他们如何能挖出地道?老太太,这桩桩件件,您敢说贾家全然无辜?!”
“再者!”薛宝钗的声音又冷又厉,“我与母亲,同样身陷险境,死里逃生!如今圣上明察,只抄我家大房,已是浩荡天恩!老太太不思两家同舟共济,反倒第一时间就要将我们孤儿寡母扫地出门,这便是百年国公府的待客之道?!”
“你……好一张利嘴!”
贾母被她一连串的反问堵得心口剧痛,气血翻涌,指着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你们那点心思当谁不知?借省亲攀龙附凤!如今鸡飞蛋打,倒有脸在此巧言令色!”
贾母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呛咳,老脸涨得发紫。
她猛地转头,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王夫人。
“你还愣着做什么!”
“你妹妹和你外甥女,要拖着我们贾家一起死,你还要护着她们不成!”
王夫人正抱着昏迷不醒的贾珠,心已碎成齑粉。
一边是生死不知的爱子。
一边是反目成仇的娘家。
她只是抱着贾珠,嘴唇无声地开合,像一条离了水的鱼,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失了魂。
人群里的贾宝玉看着宝姐姐孤立无援的模样,心口又疼又怕。
他想冲上去。
可他刚一抬脚,就撞上了父亲贾政杀人般的目光。
那目光阴沉,冷酷。
他刚到嘴边的话,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贾政看着这一堂混乱,看着昏迷的儿子,失魂的妻子,再想到自己被一撸到底的官职。
那口被圣旨憋回去的浊气,混着屈辱与不甘,在他胸膛里轰然炸开。
他不能对母亲发作。
他不敢对圣旨有怨。
所有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还愣着干什么!”
他对着门口的下人发出一声咆哮。
“都是死人吗!把她们给我扔出去!”
几个婆子被这一吼吓得一哆嗦,立刻扑了上来,粗暴地拉扯薛姨妈和薛宝钗。
薛宝钗没有再挣扎。
她冷漠地扶着悠悠转醒、神情呆滞的母亲,任由那些下人推搡着,一步步走向门口。
在被推出荣庆堂门槛的那一刻,她回了头。
她的目光,越过那些惊恐、麻木、幸灾乐祸的脸。
她看到了王夫人抱着贾珠,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她的背影。
看到了贾宝玉那张写满愧疚与软弱的脸。
看到了贾政和贾赦那副丧家之犬的神情。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贾母那张因怨毒而扭曲的老脸上。
金玉良缘?
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呵。
在真正的灾祸面前,不过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薛宝钗心底最后一丝名为“情分”的东西,被这国公府的穿堂冷风,吹得干干净净。
也就在这一刻,一个念头,被这刺骨的寒意从她记忆深处淬炼出来,无比清晰。
薛家的账房先生曾提过,按大炎律法,凡此类大额出资,若最终所图之事因受资方之过而未能达成,出资方有权索回全部款项。
四百万两。
真金白银。
贾家,是要还的。
若是不还……
这座他们薛家拿血汗钱堆出来的省亲别院,便要被官府收回,折价抵偿。
薛宝钗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艳丽的笑。
荣国府的天,是塌了。
可她薛家的天,未必。
马车驶离了宁荣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