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欣牌”台灯那温暖的光芒，不仅照亮了合作社简陋的作坊，驱散了冬日的寒意，更点燃了每一位社员心中那簇渴望改变现状、证明自身价值的希望之火。然而，站在这片由废料和汗水构筑的起点上，陈醒比谁都清醒地认识到，在这计划经济色彩依旧浓厚、商品流通渠道相对单一的年代，产品生产出来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如何将这些凝聚着众人心血、带着体温的台灯，换成实实在在、能改善生活的钞票，才是真正的考验，是合作社这株幼苗能否在现实土壤中存活下去的关键。
他没有任何耽搁，将社员的兴奋与期待压在心底，立刻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指挥官，审时度势，在多条战线上同时布局，誓要为“欣欣”台灯杀出一条生存之路。
第一条线，他瞄准了最直接、也最稳固的内部市场。红星轧钢厂本身就是一个拥有数千职工和上万家属的庞大小社会，内部需求不容小觑。陈醒精心挑选了一盏调试完美、每个焊点都光滑牢固、金属底座被擦拭得锃亮反光的样品台灯，用一块干净的软布包好，再次走进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厂采购股办公室。这里曾是他施展才干、积累人脉的起点。
“李哥，忙着呢？”陈醒笑容满面，动作自然地递上一支“大前门”，对象是负责内部福利品采购的李干事，一个面相精明、略显发福的中年人。当初陈醒在采购股帮忙时，没少凭借过人的心算能力和灵活的处事方法，帮李干事处理那些令人头疼的库存盘点和往来对账问题，两人结下了不错的工作情谊。
“哟，陈大组长！今儿什么风把你这位大忙人吹回娘家了？”李干事熟稔地接过烟，就着陈醒划着的火柴点上，笑着打趣，目光随即被陈醒小心翼翼放在桌上的那个用布包裹的东西吸引，“这鼓鼓囊囊的，又是啥好东西？”
“一点小成果，请李哥您这位行家给掌掌眼。”陈醒笑着解开软布，露出那盏造型质朴的台灯，同时顺手将旁边办公桌闲置的插座拉过来，动作利落地接上电源，然后轻轻一拉那根细绳开关。
“咔哒。”一声轻响。
柔和而稳定的橘黄色光晕瞬间从白色塑料灯罩中透出，在略显杂乱的办公室角落里，撑开了一小片温暖明亮的光域，与从窗户透进来的冬日惨白光线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干事脸上的随意收敛了几分，他凑近身子，饶有兴致地仔细打量起来。他伸出指节敲了敲金属底座，发出沉闷扎实的响声；又反复拉了几下开关，听着那清脆的“咔哒”声；还特意用手摸了摸灯罩散发出的温度。
“哟，还挺结实！用料实在。”李干事点点头，评价道，“样子是朴实了点，没啥花哨，不过这光看着挺舒服，不晃眼。怎么个说法？你们合作社真把这玩意儿搞出来了？”他抬头看向陈醒，眼中带着询问。
陈醒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但话语清晰有力，直击要害：“李哥，咱们关起门来说话。这灯，主要材料都是厂里裁剪下来的镀锌铁皮边角料、废旧电线和一些淘汰小零件，材料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主要就是家属们的人工和这点电料钱。我们对外定价一块六，给咱们厂内部小卖部，就按一块四的结算价，算是最大程度让利给工友们。”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李干事的反应，继续深入：“您想啊，这首先是价廉物美，实用性强。工友们下班顺道在小卖部买一盏，放在家里，孩子写作业、媳妇儿缝补衣服，是不是比那昏黄的电灯泡强多了？既保护视力，又方便生活。其次，这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这是咱们本厂家属自己动手生产的，是‘自力更生、勤俭办社’的典型，肥水不流外人田，完美支持内部循环经济。说出去，不就是厂领导关心职工生活、积极挖掘内部潜力、解决家属就业的一笔漂亮政绩吗？马主席那边可是点了头、全力支持的。”
他这一番话，层层递进，既有实实在在、无法拒绝的性价比，又巧妙扣紧了“内部循环”、“关心职工”、“解决就业”的政治正确高帽，最后还不忘点明工会主席的背书，彻底打消了李干事可能存在的顾虑。
李干事眯着眼，深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看着那盏散发着稳定光晕的台灯，脑中飞快盘算。陈醒的话句句在理，于公于私，这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想到陈醒往日可靠的人品和如今在厂里隐隐上升的势头，他心里的天平迅速倾斜。
“成！”李干事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爽快的笑容，“你小子，脑袋瓜子就是活络！总是能整出点既讨巧又实在的新花样！没说的，支持家属工作，也是我们采购股的责任！先给你们摆上五十盏，看看工友们的反响！结算就按你说的一块四！”
“太感谢李哥了！”陈醒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
第一条内部渠道，凭借过硬的关系积累、产品过硬的性价比和精准的“政治账”计算，顺利打通。几天后，“欣欣牌”台灯就成功摆上了轧钢厂内部小卖部那略显拥挤、堆满日用品的木质柜台，混在毛巾、肥皂、火柴、蛤蜊油之间，那独特的工业质朴风格和相对亲民的价格，很快吸引了工友们的注意。消息在车间里悄然传开：“小卖部有新台灯了，便宜还好用，是咱厂家属自己做的！”下班后，前往小卖部询问和购买的人络绎不绝，五十盏台灯很快售罄，成为了内部流通的紧俏货。
第二条线，陈醒策略性地借助了工会系统的组织力量。他再次找到马主席，详细汇报了合作社试生产的成功和内部销售的良好开端，并适时提出了借助兄弟单位工会网络进一步拓展销路的想法。
“马主席，在您的指导下，我们合作社这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咱们这‘欣欣’台灯，不敢说多精美，但胜在便宜、耐用、光线柔和实用。我想，很多兄弟单位的职工同志，估计也有同样的照明需求。您看，是不是可以通过工会对工会的方式，作为一种‘职工福利’或者‘互助商品’向兄弟单位推荐一下？价格上我们可以给予优惠，这也算是咱们轧钢厂工会工作的一种创新和延伸，体现了工人阶级的互助精神。”陈醒的话说得非常到位，既清晰点明了操作的可行性和积极意义，又巧妙地将这份成绩与马主席的领导和支持挂钩，给他脸上贴了金。
马主席拿着陈醒送来的样品台灯，通上电，看着那温暖的光晕，再听着陈醒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的汇报，心中对这个年轻人的务实、灵活和远见更是赞赏有加。他欣然应允，体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支持力度。
“好！这个想法好！为职工谋福利，形式可以多种多样嘛！”马主席当即拿起办公桌上那部老旧的摇把电话，熟练地摇通，联系了几家关系密切的兄弟单位，如附近的红星机床厂、第三纺织厂的工会主席和后勤部门负责人。电话里，他声音洪亮，带着几分自豪：
“……喂，老张啊！我，老马！……是啊，有个好事跟你通气。我们厂里最近搞了个职工家属手工业合作社，响应号召，自力更生嘛！……对，弄出点小台灯，给职工谋点福利，也支持下家属工作，解决点实际困难。……嗐，样子朴实，但质量你放心，绝对耐用，光线也好，就是我们厂退休的钱师傅，对，就是那个七级电工，亲自指导把关的！……价格？绝对给兄弟单位最优惠价！一块五一盏！怎么样？……行，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让合作社的人明天送几盏样品过去你们工会和后勤都看看，觉得行就留点试试水……”
有了马主席这位工会主席的亲自牵线搭桥和信用背书，事情进展得出奇顺利。几天后，几家兄弟单位的供销社或后勤部门也陆续发来了试订单，虽然初期数量不大，每家十几二十盏，但意义重大，标志着“欣欣牌”台灯成功突破了轧钢厂的围墙，开始进入更广阔的工矿企业内部流通网络，为合作社打开了又一扇稳定的大门。
而第三条线，则是由许大茂这个“编外人员”凭借其特有的市井智慧和活动能力，在广阔的农村天地里硬生生开辟出来的，充满了草根生命力和野性活力的销售渠道。
许大茂这家伙，自从上次尝到了下乡放电影时顺带宣传服务站的甜头，以及陈醒白纸黑字承诺的销售提成诱惑后，积极性被彻底调动起来，整个人如同上足了发条的闹钟。现在，他每次下乡，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旧三轮车上，装备彻底升级：除了必不可少的电影放映设备、发电机和沉重的胶片盒，车斗里必定用粗麻绳结结实实地捆着一到两箱（每箱二十盏）“欣欣牌”台灯，用旧棉被细心垫好，防止颠簸磕碰。
到了放映地点，无论是村头的打谷场、公社大院还是学校的土操场，他不再仅仅满足于拉上那条“红星轧钢厂职工服务站”的红色横幅，而是会特意找来一根长竹竿或木杆，将一盏精心挑选、擦拭干净的“欣欣”台灯高高悬挂在放映机旁的显眼位置。天一擦黑，不等电影开始，他就先通上电（自带小型发电机），点亮这盏灯。在四周逐渐浓郁的暮色和村民们好奇的目光中，这盏散发着稳定、温暖光晕的台灯，就如同一个无声却极具吸引力的磁石，成为了夜幕降临前最引人注目的“活广告”。
电影正式放映前那段宝贵的“黄金时间”，他的“开场白”也彻底升级换代，完成了从“服务站宣传员”到“台灯金牌推销员”的华丽转身。他拎着一个用铁皮卷成的土喇叭，跳到一处稍高的土堆或石碾上，唾沫横飞，声情并茂，开始了他的表演：
“老少爷们儿们！大娘大婶们！兄弟姐妹们！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在正式放映咱们精彩的革命电影之前，我，许大茂，受红星轧钢厂委托，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带给大家！”
他手臂一挥，直指那盏在暮色中熠熠生辉的台灯，声音陡然拔高，充满诱惑力：“瞧一瞧看一看了啊！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城里万人大厂——红星轧钢厂！最新研发生产的‘欣欣牌’护眼台灯！正式下乡了！”
他充分利用了城乡之间的信息差和人们对“城里货”、“大厂技术”的天然信赖感，将一盏用料朴素的台灯包装得高大上：“看看这用料！用的都是我们厂里造机器、造设备的高级镀锌铁皮，真材实料，厚实着呢！结实耐用，摔都摔不坏！您再看看这光！多柔和！多亮堂！一点儿不刺眼，专门为了保护咱们娃子的视力设计的！学生娃晚上趴桌上写字、看书，再也不怕把眼睛看坏了！咱们妇女同志晚上纳鞋底、缝衣服，也看得清清楚楚，不费眼！”
他巧舌如簧，极富煽动性，话语如同连珠炮，紧紧抓住农村市场的核心痛点：“原价两块五！今天，咱们轧钢厂积极响应上级号召，搞惠农支农活动，特价优惠！不要两块五，不要两块！只要一块八！一块八毛钱！您听听，一块八！您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一块八，您就能把这亮堂堂、暖融融的‘城里之光’请回家！给家里孩子买个亮堂前程，给媳妇儿买个方便舒心！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卖完为止啊！”
对于很多尚未通电，或者即便通了电也时常因电压不稳而灯光昏暗如萤火的农村家庭而言，一盏如此明亮、稳定、据说还能保护视力，并且价格听起来似乎“踮踮脚能够着”的台灯，诱惑力是致命的。常常是许大茂一番煽动性的演说还没完全结束，他带来的二十盏台灯就被闻讯而来的村民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人们挤挤攘攘，争相观看、询问，你一盏我一盏地抢购，现场热闹非凡，甚至多次出现了老乡们围着买灯、讨论灯的热闹场面，其热烈程度一度盖过了对即将放映的革命电影的期待。
许大茂一边收钱、递货，一边还要维持秩序，忙得满头大汗，嘴角却快咧到了耳根。晚上回到住处，在煤油灯下清点着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皱巴巴的毛票和硬币，计算着属于自己的那份提成，他心里乐开了花。陈醒也说话算话，严格按照事先约定的销售额百分之十给他提现。这实实在在的收益，远远超过了他放电影的那点固定补助和偶尔老乡送的土产。巨大的经济利益刺激下，许大茂跑乡下跑得比谁都勤快，范围也越来越广，俨然成了合作社不可或缺的“金牌销售员”和农村市场开拓急先锋。
内部小卖部、兄弟单位内部网络、许大茂的农村流动摊位——三条风格迥异却目标一致的销售渠道同时发力，如同三股源源不断的活水，迅速为合作社这棵破土而出的新生幼苗输送着宝贵的养分，成功地将其第一项产品推向了市场，打开了至关重要的生存与发展局面，也为后续可能出现的更大规模生产，吃下了一颗定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