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姬生产这几日,苏玉随医工长忙前忙后,期间常撞见霍去病来看孩儿,对李姬亦多宽慰;
只是他看过李姬后,总往药库问药备得如何,医工长回禀时,苏玉撞见他望来的眼神,心头滋味难辨,每每去送汤药,见襁褓中霍嬗皱巴巴的模样,心先泛软,转瞬又添酸楚。
这日。
苏礼正忙着各府所送之物,卫府送来阿胶、缣制襁褓与婴儿麨,公孙府亦奉漆食具、素色绢帕...
伍缮来报:
“御史大夫府有位属吏来假钱。”
苏礼让他把人领进来。
二人相见,拱手寒暄,那小吏自荐名王廷年,开门见山道:
“近来家中老母病了,煎药需用钱粮,下吏月俸不过四百钱,买药买粟后便无周转余地。闻霍主君仁厚,素念末吏不易,斗胆想向霍主君假些钱应急
——不多,只需二百便够。日后回府,下吏在御史府长史面前,必为霍主君与苏长史多言几句,你看可行?”
苏礼闻言轻笑,执盏饮尽蜜水,目光未及王延年,缓声道:
“此数确不多,无需惊动霍主君
——你记我人情便好,我借你。家中有疾者,用钱处多,此乃人之常情。”
言毕,他放下杯盏,从怀中缣囊取出二百钱,递与王延年。
他忙双手接过,将钱妥帖收入怀中,躬身谢道:
“苏长史体恤末吏,下吏感激不尽!这便先谢过长史了,此笔借贷,需立木牍为凭否?”
苏礼摆了摆手,淡然道:
“区区二百钱,立牍反显生分。”
王延年脸上堆起笑意,拱手再谢:
“苏长史处事妥帖,下吏由衷钦佩,今日来前,寻了些枸杞,前番听闻霍主君府中李姬诞下幼子,此乃聊表心意。”
说罢,他忙取过一旁布囊递上。
苏礼伸手拎起,起手颠称,约莫半袋枸杞,便递与身旁伍缮,嘱收。
对王延年道:
“你的心意,我自会转达霍主君,有心了。”
王延年语气温和转了话头:
“霍主君如今有了幼子,李姬既诞育子嗣,他日或可晋为姬妾之长?若真如此,下次下吏还钱时,定备份薄礼来道贺。”
苏礼颔首浅笑,缓缓应道:
“主君姬侍虽众,李姬不过其一。且主君尚未立正室,异日聘得正妻,姬侍之中何来‘长’者?”
王延年忙躬身应诺:
“是下吏失言。某闻少府李岩亲至,欲以嫡女嫁霍主君,外间偶有传言。但——”
他复躬身低首,声量稍降道:
“此前霍主君辞却陛下所荐张廷尉之女,又闻张廷尉或迁御史大夫,下吏敢进一言:李岩之事,得拒。若不然,恐惹他不快。”
苏礼含笑睨之,缓缓从缣囊取五百钱,抬手递与王延年,道:
“谢君相告,此乃我私意,权作君家老母汤药之资。然某需言明:主君属意谁,非我等下人可置喙。若将军喜少府之女,娶之亦私事,何来‘得罪’之说?”
王延年眼神一滞,忙抬袖接钱,刚抬手指欲辩。
苏礼已抬手止之,续道:
“将军昔年辞婚,为国家战事计,非避儿女情长。若张御史之女执意待嫁,君可代传一语:霍主君尚少,暂无意立正妻。然君今日之言,倒醒了某
——前番多有登门者,欲为将军荐妻,正妻之选我等不敢插手,侍妾却可举荐。若君家有女,亦能荐来,某当为君引荐
——权作谢君今日之提醒。”
王延年听出语中讥意,语添急色:
“苏长史何出此言?下吏实乃好意,君怎…”
话未尽,苏礼已沉声打断:
“君家老母尚待君归煎药,不若思及下月月俸是否足用
——操心此事,胜过关涉侯府闲事。某尚有要务,不克远送。”
苏礼转对伍缮,道:
“送王君出府,勿失礼。”
言罢起身颔首,大步入内。
王延年眉头深蹙,见伍缮拱手作‘请’,只得敛容拱手,面无笑意而去。
苏礼这半月来,待李姬恢复些,便备好了名让霍去病取孩名,亦顺便写好了那封信。
是日。
苏礼持木牍往见霍去病,恰遇苏玉奉药而出,遂近前低语:
“稍后可往药库待我,我有事告知。”
苏玉颔首应诺,见他手中木牍,问:
“此乃何物?”
“为将军之子备的名籍,待将军择定。”
苏玉执陶碗之手微颤,陶碗险些倾侧。
苏礼忙扶她臂,见她面色骤沉,蹙眉问:
“何事令你慌遽失仪?”
苏玉心中忽生一念,若历史改变,便从心而行,若天命难违…
或许未曾开始,便无后续苦楚。
“兄长为将军拟了哪几字?”
苏礼见她抬眸时神色局促,忽忆起她素来只对特定人事有这般反应
——莫非她知晓些什么?
遂据实答道:
“昭、翊、弘、修、嬗。怎了?此五字有不妥处?”
苏玉默顿片刻,抬眸道:
“我往药库候兄长便是。若将军选定名字,还望兄长告知我
——我只欲知自己心中答案。”
言罢转身欲去,苏礼忙执她腕,轻声道:
“玉儿,莫要不明不白让兄长悬心。若某对将军言语有失,惹得将军见责,可如何是好?”
“兄长不会见责。我只需等兄长回话便是。”
苏玉抽回手,语气淡而决,说罢,转身快步去了。
苏礼立在原地,心中疑窦更甚:
她既笃定知晓,那“心中答案”,究竟是何?
苏礼入内,奉木牍于前,长揖拱手道:
“将军,末长史谨择五字,敢呈将军择之。”
霍去病取牍览之有顷,苏礼复拱手,恭声续曰:
“此将军长子,乃首嗣也,命名当慎
——末长史已先请卜者推令郎生辰,蓍筮得吉兆,方择取五字皆无冲克,敢呈将军。字,取守宗功、承将门休光之意;者,取继父志、卫社稷之旨;字,取承祖业、恢弘德绪之盼。
——至字,末长史窃以为,若令郎他日以文修己,既可承将门之刚,亦兼文吏之慎;者,取守成嗣业、延绵家声之愿。敢请将军择其一?”
霍去病点头,将木牍置于案几,沉声道:
“某尚未立正室,三字皆重嫡统
——若予李姬之子,一则招之议,府中诸姬必怨;二则李姬乃陛下所赐,某虽不敢辱君赐,却也不可因一姬而累陛下圣名。”
他手指点向木牍上字,苏礼近前一瞧。
去病续道:
“字主守成继业,不事张扬,予李姬之子恰合身份。此三字暂留,他日某立正室,再予嫡子,不必急在此时。玉儿提身份之事,你需加紧。”
苏礼心里欢喜,忙道:
“喏,末长史待告知李姬将军已赐名后,便加紧办玉儿身份之事,某必铭记。”
霍去病挥袖遣之,苏礼即往见李姬。
李姬闻之,起身对苏礼行礼:
“谢霍主君赐名,亦谢苏长史传告。”
旁侧侍女递上一串钱,苏礼收钱后躬身一揖,道:
“李姬当善养身子,末长史告退。”
他拱手而出,转往药库寻苏玉。见她伫立发愣,上前唤之。
苏玉抬眸,他出怀中文书:
“此乃将军嘱某予你,阅之便知。”
“将军为李姬之子赐何字?”
苏礼见她左手戳右手拇指
——此状唯昔年拒婚时见过,默然半晌。
苏玉知他知晓其异常,未辩,静候他言
“因李姬非正室,将军择字。留三字,予你之子。”
他递上文书:
“此乃将军手示。你前番言,将军未尝言欲娶你
——此物便是他心里话。”
苏玉闻字,泪落如雨,一切没变。
霍嬗出生,早逝之劫难逃,去病亦难避天年之限。
苏礼见她泪流,急问:
“玉儿,你究竟何故?莫瞒兄长,有心事,我当为你分忧。”
苏玉拭泪,目视文书,轻声道:
“兄长,我今已脱籍为良家子,足矣,无需再抬身份。文书我不收,烦请告知去病:我不嫁他。他仍是我自幼相识的伙伴,我视他如兄。我尚有职事,先去了。”
苏礼返身入书房内室,掩上门
——此文书乃他伪造,故设此计,盼二人迈出一步。
他看着案上还摊着昨日卜者为霍嬗批的吉兆简牍
——愈想愈疑:
往日提及将军决策、提及霍光,苏玉皆谨小慎微,唯有提及霍嬗,她这反常之态,远超前两次。
苏礼轻叩案几,心中先否一念:
玉儿若抬了身份,便是名正言顺的正妻,李姬之子即便得宠,亦越不过嫡子去,她何惧之有?
再者,她语里话外言已为良家子,足矣,哪是怕争宠,分明是想。
难不成……
霍嬗在她眼中是桩祸事?
她是怕嫁入府中,被此祸事缠上?
他猛地起身
——她非不喜去病!是不敢也。
苏礼即唤伍缮入内,吩咐道:
“令你妹伍茜往照料李姬母子,若见任何异常,皆来禀报;另,再请卜者至,唤赵君儿来。
伍缮应诺告退,未久,赵君儿入内。苏礼直言问:
“近时,玉儿可有不妥或异常?”
赵君儿见他面色沉重,思索片刻道:
“平日役事皆同,并无不妥,然我总觉她话少了。”
“话少?”
她颔首:
“往日我等聊女儿家心事,或闲谈,她尚会笑,昔年在军营时亦如此;然入霍府后,她的话一日少过一日。我不主动问,她事毕便独坐,久不言。”
苏礼蹙眉
——未料此妹竟藏事甚多,连某这个兄长亦不敢言。
“你好生照看她,能开解便开解。退下吧!”
赵君儿告退后,苏礼愁眉不展。
忧能伤身,玉儿究竟有何心事,竟至久不言?
——唯不敢、恐慌之事,才会闷于心。
该如何令她开口,苏礼一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