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一会儿下一会儿停,一会儿像撒米,一会儿像箩面,淅淅沥沥。一天云团就是不散,阴沉沉的。
肖民吃过午饭睡了一觉,由于不用惦记上工的事儿,醒来时已是三点多了。
雨有一滴没一滴的,就像是早晨树叶上落下的露水,直让人迷惑这到底是前晌还是后晌。
肖民家门前的街路,被孩子们和勤快的人踩得烂惨惨,看着都没下脚的地方。他看看街里,没有人影儿。大家想是都躲在屋里或是门楼下干着自己的事儿。
他正想着该往哪里去,见西头玉珊露了头,看见了他,向他招了招手。
他便两手掂着裤腿儿,踮着脚向它走去,好一歇才走到她跟前。却是在云清门口。
玉珊没好气地说:“你往哪儿去了?现在才出来?”
“我在家睡觉了,咋了?”他忙问。
“云清被狗咬了。”她气愤地骂道:“戳他妈,该死货养个该死狗,也不说圈在家里,给云清腿上咬了一口。”
“狠不狠?”他忙再问。
“多大一块,红呲呲的,牙印咬进去多深。”她说:“这狗都咬了几个人了,那该死人就是不圈住,把他杀杀砍砍都不解恨。”
“走,看看去。”肖民邀她。
她就回头领着肖民进了云清家,径直来到云清屋里。
云清脸朝里侧卧在床上,上面那条腿,裤腿儿挽在布罗盖(膝盖)上面,白白的小腿肚上,搽了一大片紫药水。
要是那条狗很健康,咬一下也没啥大不了,就是疼几天;要是那条狗……这样如花年纪的一个美人,说完就完了,而且,养狗的人绝对不会承认这都拜他的狗所赐。
可这话肖民不敢说,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那条狗是条健康狗。
云清见肖民进来,就翻身仰躺了,把那条腿屈起来,苦笑着说:“那一会儿我看着不下了,想着去买点盐……我还专门看看那家门关着,谁知道没关严,那狗嘴一拱可出来了……”
“那抹点紫药水就行了?”肖民问。
“那卫生室就这呀,俺爹非要说去公社医院再问问,看用开啥药不用,我不让他去他非要去……”云清苦笑着说:“歇几天就好了。”
“疼不疼?”肖民问她。
“疼嘛,滋啦着疼……”她说:“真倒霉。”
“那家人该死了,养个这死跳锅狗,你拿枪去把它打死!”玉珊咬牙切齿地说。
肖民真的起了这样的杀心:妈的,在那儿过一回被追一回,好好的路,硬生生成了关口,咬住人,那王八蛋保准不会来赔个礼道个歉,甚至还会怪走路的人不小心。
一定得干掉它。
他却嘴上不说,只安慰云清说:“多着十天八天就好了,你趁势好好歇歇吧。”然后就告辞了。
玉珊和他一起出来,小着声说:“你赶紧去打个兔,给她补补吧。”
“这地里会走?少说也得两三天以后。”肖民说。
“那你可萦记着啊。”她交待。
殊不知,云清爹起的杀心更大。他去公社医院问了问医生,医生说:“我给你说实话,现在有的地方狂犬病非常厉害,死了不少人啦;关键是,有的狗你看着它没病,它也带着狂犬病毒哩,谁能看出来?所以有的地方死了人,就成立了打狗队,村里的狗全部打死,一个不留;要是给有狂犬病的狗咬了,开啥药都是白开,老天爷来了都没门儿,世界上就没有治好的,除非打疫苗,可哪里有疫苗?估计户弄有,省城有……就算你有钱,到那里也跟不上事了……那都是有时间性的;要是那条狗没病,紫药水就行了,过几天一结疤儿就没事儿了,就是歇几天,不用开药。”
这话说的,让云清爹一下就像挨了一枪,懵愣了好一阵,出了医院走出多远,他才清醒过来,大骂一声:“妈的逼,你想死!”一如他在战场上那样:奶奶的,干死你!
他快步回到家里,连忙去看看云清,小心地问她:“你觉得咋样?”
“没啥事,这一会儿也不恁疼了,就是腿不敢动,一动它还疼。”云清安慰她爹说:“没事的,过几天伤口长住就没事了。”
老头看着闺女,心里不禁一阵悲哀:妈的,我这么好的一个闺女,还指望她给我养老哩,你敢给我好好弄没了?老子叫你血流成河,绝户绝门……
他说:“你要觉着不对劲,赶紧叫我。”
“没事儿……就是你得好赖做几天饭。”
“我知道。”他出了闺女屋门,进到自己屋里,从床下拉出一个木箱,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卷纸,把纸打开,露出一把戴鞘刺刀。这是鬼子三八大盖上的刺刀,他在现场上从一个死鬼子身上摘的。这把刀上,不仅沾着中国军人的血,也沾着鬼子的血。因为他们连长叫道:受伤的鬼子,一律砍死!
他就是拿着这把刀,砍了两个还喘气儿的鬼子。军人就是那样:一旦砍过人,就觉得和砍西瓜没啥两样。
他拔出刀看看:尽管刀两面都抹着油,那刀也已成了黑色。他试试刀刃,还行,等黑老再磨磨,磨得锋利点。
他拿着刀舞抡了几下,觉得身上又充满了劲。再拼一回!他在心里叫道。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几年后这把刀会流落到肖民手里。
肖民从云清家出来,心想着:云清给狗咬了,一街两巷都知道了,以后去买东西,大家绕点路就行了。要么就掂根棍。
枝儿嫂子住的那么背,她知道不?
他心说:走吧,去给她说一声;云清被咬了,好赖还有个老爹照顾着;要是枝儿嫂子给咬了,连个人照顾她都没有。
他便拐到那个胡同里,去了枝儿嫂子家。
这时候的雨,好像密实了一点。看着眼前的雨点乱糟糟的。不过是毛毛雨。
“在家没有?”他向着大开的门内喊了一声。便听到枝儿嫂子响亮地应道:“哎,来吧。”
拐过去影北墙角,见枝儿嫂子撅着屁股蹲在新打的屋墙后边,扭头往前看。
“你看你这啥形象,我还当你在这解手哩。”肖民笑她:“睡迷糊了?谷蹲这雨地里?”
她嗔道:“你快来看看这是咋了吧,我没事儿谷蹲到这,缺心眼儿呀。”
肖民过去一看,原来的和泥坑里,塌了四升篮那么大一个窟窿。
他心里立即就想到:这是个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