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场的那堆麦,第二天就得赶紧去把它扒开,让它透透气。等麦场地皮儿晒干,那得赶紧扬出来麦粒。
这麦交不了公粮,也交不了大队的储备粮,队里也不会留下做储备粮。
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社员家里。自己回家晒吧,晒好晒不好,那都是自己的事儿了。不要再有啥怨怅。
这天半前晌,小庄东头出现了个人:矮矮的个子,身子也算健壮。
他骑着一辆自行车,到街口下来,推着往街里走。
坐在门楼下的云卿公公,笑呵呵和他打招呼:“大娃,回来了。”
大娃赶紧立住,笑着说:“你老身体还怪结实,吃饭也行吧……”
“不中了不中了……熬一天是一天,你这是?”老人问。
“我回来两天,看看这麦都啥样了。”大娃说。
“中中中,就得勤回来着。”老人说。
“是是是,有空来和你说话啊。”大娃堆着一脸笑。
“赶紧回去吧,赶紧回去吧。”老人给他挥手。大娃走了。
其实两家就挨着,隔墙。
这大娃,可是云卿公公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十六七岁时,人又小体又瘦,看着就和十三四岁的孩子一样。正长身体的时候,碰上了食堂,原以为好日子来了,可以憨吃熏长,谁知没高兴几天,小庄人就掉到了坑里,开始了大饥荒。这些正长身体的孩子们,可遭老罪了,人没长,还搐了。
都干了些啥呀!那些人出来都一个个像人物似的。干那事儿可真混账!
人怕没脸,树怕没皮,百发儿难治。
一个个的参观团,走马灯一样。来参观的时间,还没兔子打圈儿(兔子配种只有几秒钟)的时间长,净他妈来鬼摆的,净他妈来装腔的。
可偏偏咱这儿的王八羔子就信,就他妈的敢以为是自己领导有方、成绩斐然,就敢拿全村人的日子去配合。
脑子里都装的是屎吗?祖宗八代的功德都被他们霍霍光了。
云卿公公也只有自己在那儿嘟囔,他还不糊涂,他知道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是不能说一个破字,说了就会有麻烦。他们什么无脑的事儿都能做出来,老百姓发句怨言就是罪过。
他就自己小声嘟囔,见有人了就停。谁有本事来掰开他的嘴,掏出那些话,看看到底是啥,有那本事没有?
为了迎接参观团,队里一半人得连夜去出红薯。几十亩地,一夜能出完呀?眼瞎了也去摸摸!
一群人一夜得把几十亩红薯出完,光出来就行了?还得往家里运呀!谁能干了?天老爷下来都干不了!
这些人看看干不了,又不想挨训斥,挨破口大骂,甚至拳打脚踢,只能用邪办法了:把红薯秧子一薅,拉到地外边,这就算干完了。
原来所有的声张,所有的口号,所有的工作,都只是为了表面的现象,根本不要目的。他们自己有啥吃的就行,老百姓是可以吃风屙沫的。
这些整夜在地里干活儿的人,每人只担了一担红薯回去就能交上差了。就算是头猪,都能看出几十亩地的红薯不可能只有这些。
偏是他们这些发号施令者看不出。那也不奇怪,因为他们慌着安排下一步工作:赶紧往地里担粪。
他们的工作很忙,就是没一点好作用,完全都是在祸害人。
三个老头已提前派出去了:拿着一疙瘩线绳,掂着半袋子石灰。
仨人到地里——那块除过红薯、其实红薯还大部分长在土地里的那块红薯地里。把线抖开,两人扯着到地两头,扯直线条,如木匠打墨线一样,不敢有一点的走样。
掂袋子的老头,顺着线条迈开步子,四步丢把石灰,成个白点。一行丢完,再弄第二行。直到把一块地都弄得一行行的石灰白点。
挑粪的人来了,每个白点上倒一担粪,还有人专门拿着铁锨,把粪堆修的圆圆尖尖的,大小一样,这才算完成任务。
等干到天黑,那地里一地粪堆,都像模子里磕出来的一样,不走一点样。这边看是行,那边看还是行,直溜溜不拐一点弯。
堪称世界第一,人间无敌,俯瞰全球。这地球上简直都盛不下这种先进技术了。很快就要推广到别的星球了。
第二天,一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模人样儿东西,来到地头,伸出大拇指,叫一声好!就不知道又到哪里混账去了。
参观团一分钟,老百姓几天吭,
原本是红薯命,红薯也给扔。
最气人的,不知是哪个专家还是领导,一拍脑袋想到:一粒麦种儿种下,过了年就能分出四五个、五六个孽,就能收二三百斤麦子,为何只种十来斤麦种?种一百斤二百斤,那不是要收两三千斤四五千斤吗?你们这些愚昧的人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到!大手一拍,就这样种!
明知道这样种是胡球弄的老农,屁也不敢放一个,只能唯命是听,每亩地都耩了一百多斤麦种。到来年,长得和地毯一样,把土地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到了出穗儿时,脓不出来了。出来的的麦穗儿,那才叫小巧玲珑,和长着玩似的,和逗大家玩似的。正应了那句:你糊弄我,我糊弄你。
那些口喷飞沫,大言不惭,一副大任在身派头的龟孙们,一下紧紧夹住鼻嘴,再也不吭声了。甚至都不见了影。直让那些想汇报汇报的老农怀疑:回他妈肚里回水去了?
那一季小麦,原斤原两收回了种子。不一样的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那麦粒小的,除了皮,没仁了。
虽说活着的小庄人,不敢骂一句。只能默默吸敛着肚子忍受一季粮食的损失,不敢去质问一句:我们这损失就白损失了?不用人负责?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可据说所有故去的小庄人,每天夜里,都要出来站在自己坟头,直骂到天明。
他们已将生死置于坟内,不怕再活一次,拼出再死一次的勇气,先骂个痛快再说。
草泥八辈祖宗,哪里来的狗杂种,出这馊主意,我们都种了几辈子地,要你这杂碎来教!教的是你奶奶的胚子!
你王八羔子一句话耽误我们孩子一年!滚你妈的走!
可不管他们如何骂,那些作孽者也听不到。鬼话只有鬼才能听到呀,就算那些人都是混在人间的恶鬼,他们听到了,人家也会装作听不到。
只要那些活着的人紧紧闭着嘴,不敢吭气就行了。他们抿脊几天,照样出来发号施令。
那老金队长也顶不住了,看看没办法,人家到底是队长,近水楼台先得月,弄了个招工指标。反正这个队长就是个摆设,啥都是公社下指示,大队下命令,小队去执行。他再干下去,估计不是祖坟冒青烟,是给大家骂的冒黑烟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求奶奶告爷爷,还算有点面子,终于弄来一个招工指标。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