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轻轻抚,夜雾微微凉。沟边的草丛里,有不知名的虫子,在低吟轻唱。
也许就有那毛格灵儿,听见说话声,赶紧停住脚步,睁大黑豆眼儿,四处张望,而后,轻飘飘不弄出一点声音,悄悄跑了。
烟柳爹说:“这第三次鬼子来,我们家都跑去河西了,那里有亲戚……想着它还打不下来……后来,觉着不对势儿,带的东西都藏到了他家红薯窖里,上面还用麦秸堆了个垛……谁知后来那麦秸也给烧了,东西也都给弄走了……
最可惜是一副象牙帐子挂钩,镶的银活儿,漂亮着呢,还有几个……唉……都丢失了……不说了不说了……”
鬼子第三次打河西,下了大劲,发狠一定拿下。
这东邻县是个大县,原来国军在那里设有兵工厂。鬼子来了后,在那里有司令部。这次打河西,就是这司令部组织的。
这次河西可是损失惨重:牺牲了二三十人,寨门都给炸了个稀碎,寨墙也炸塌了几处。眼看守不住了,撤吧,只得组织村人撤走跑了。
鬼子进村,已是空村,没一个人了。气的把房子烧了烧,咬牙切齿走了。
河西人回来,那是大出殡呀,几天抬出去二三十人,恨的他们也发誓要和鬼子大干。
大哥有个结拜兄弟,就在东临县伪军里当队长。以前河西的枪支弹药一大部分都是这队长弄来的。
大哥和这兄弟交情甚深。
一天,这兄弟来了一封信,说是几月几日,东临县的鬼子要去他们县里的南山里扫荡,那里也有抵抗队伍。
去那里必经一条大沟。
兄弟要大哥提前去沟两边设伏,等到他们(伪军肯定都是在前)走到沟头,调转枪口,三面夹击鬼子,必定能将鬼子一网打尽……到那时,光复东临县轻而易举,这个县就是咱们的了。
这愿许的,山头一样大的蒸馍呀。
大哥高兴的热血沸腾:这可不是报报仇就算了。
让他们排着队跪地上,一个个挨着枪敲……妈的,把几辈子杀人的瘾都过了!
还弄个县!那是多大的功劳!族谱都得单开一页了!
也有人提醒大哥,好长时间没联系了,是不是去探探情况?
大哥却坚信那兄弟:义气重于山!他不可能是汉奸!
放心弄,大胆干!杀他个鸡毛不剩!
结果还真出了意外:是鬼子早早埋伏在了那里,专等他们去上钩。还好兄弟们已经历过多次枪林弹雨,不再是开头的毛头小伙了。
打着撤着,大部分人都撤了出来。
大哥也出来了。
“有个事儿忘说了。”烟柳爹说。
“吸烟。”肖民赶紧递上烟。
他说:这大哥有个小老婆,也是那胆比头都大的货……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嘛。
那是去打仗的呀,这女人非要跟着去。还抱个吃奶孩子……你说她那胆是不是铁做的。
枪子儿还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大哥出来了,女人没出来。
大哥说,我去找她。
几个人拦不住。提枪又进去了。好大时候出来:没找到。
是不是她自己出来了?
再去。他又进去了。
“这人就是天胆。”老头感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他埋怨道。
“进去一回没找到,他竟敢再进去一回……又不是那猫有九条命,人就这一条呀……出不来了……出不来了……”
大哥完了,游击队没了老杆,也跟着完了。
“那女人……也完了?”肖民忙问。
老头吸几口烟,说:“那女人……是后来听说的……”
这女人进到沟里听到枪响,知道坏事了。她也经过大阵仗,知道惊慌没用,只能冷静。她抱着孩子,没办法,只能躲藏。
烟柳爹问肖民:“那地方就在咱东南二十几里那儿,你去过没有?我可去过好几次……那说是沟,其实是很宽的,二三百步都不已,两边有崖头,鬼子就埋伏在上面。”
沟里还有住户。女人很机灵,一看就有了主意:跑到一户人家,轻轻敲敲门,说是走亲戚的,到这儿遇到了打仗,希望能让她躲一躲。
那家出来个老头,一看女人就不是一般人。一般人遇到打仗,那还不吓得哭?这女人一脸镇静,说话都好不惊慌。
老头心里明白,赶紧把她拉进家里,弄了身儿粗布衣服给她换了。说,要是明天有人来问,你就说是我闺女,回娘家来了,千万不能说漏嘴。
女人连忙答应,跪下给老头磕了个头。
“那后来呢?”肖民跟着问。
“后来算是躲过去了……可她也知道男人死了,没戏了……她也没再回来河西……抱着孩子也不知怎么去了西北,在那里落户了……”
“那还行那还行。”
本来是来听杀人恶魔的故事哩,先听了一段这么荡气回肠的往事。
他又掏出烟,给老头一根,自己也点一根,吸一口,是幽幽的夜的滋味。
老头嘿嘿笑着说:“别慌,慢慢来,碾子不能跑到耧前头。”
他说的肖民也笑了:“是是是。”
他接着说:“这游击队散了以后,咱庄上有两个……唉,人老了,说话有点颠三倒四……那夜里,游击队又死了二十多个……其中还有咱庄上一个,回来那个,叫二庆,他家兄弟三四个……南边靠东那个空院儿,就是他家……
你看,那院子住着人是个院子,一不住人,房子塌了,墙也倒了,长了一院子树,一院子草,阴森森的,进不去人了;
为啥有聊斋故事?
那人不住了,自然有别的东西住进去,这都是迷信,哪儿说哪儿了……”
肖民呵呵笑道:“你说啥都没事儿,我嘴庝严嘞,绝不会出去说这说那,那不是人干的事儿。”
他忙说:“不是那不是那……是我这门面头儿低,啥事儿都搁不住,啥事儿都搁不住……唉,当个人难呀;
所以说,尽量少说话,最好不说话,谁知道那句对那句不对嘞,是不是?”
“是是是,我也一样。”肖民笑道:“要不咱来这沟边干啥?”
是呀,说不对就是麻烦,甚至都不知道是多大的麻烦。想说点啥听点啥,只能到背人的地方,说悄悄话了。
哈哈哈哈……
老头接着说:“那二庆回来……你回来就算了,好好种你的地,鬼子来了,有腿嘛,咱跑不中?好不该他还想干游击队,想自己拉个队伍,坏事儿就坏在这上;
唉,害人之人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古人说的一点都不错,你要干大事,怎能不小心呢?
真惨啊,一家人都给呜呼了。”
夜色暗涌,无声弥漫,越来越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