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户家干活儿,可不比在生产队出工。这得更早出晚收工。直到真看不见了,被枝儿嫂子催了几次,他们还得赶快把和好的白灰用完,这才放下工具洗手吃饭。
晚饭是过油肉面条,配上蒸馍。喧两碗面条,再吃一两个蒸馍。日子要能天天这样,谁都会说这日子好呀。
吃完饭,再吸两根烟,等三人走时,已过去饭时好长时间了。
枝儿嫂子把他们送出过道口,悄悄拉了一下肖民的衣襟。肖民说:“你快回去吃饭吧。”
肖民把三人送到街上,街上已没了人,说句慢走啊,看他们走进夜色里,他就又拐回去,准备和枝儿嫂子去菜园。
毕竟这不是可以炫耀的事儿,悄没声的好。
枝儿嫂子正在院里吃饭:她不能和匠人们一起吃,她得伺候着几个人,端汤盛菜的,也怕做得不够,闹出尴尬;得等几个人吃完走了,才能坐下一静心吃那剩下的。
她见肖民回来,笑道:“你别慌,我还得刷刷碗才能去,你先坐着歇歇。”
肖民忙说:“没事儿,早着呢。”
她就起身去窗台上拿盒烟给他,说:“你拿上。”她慌慌地赶着吃了饭,去灶房洗刷,一边和他说:“我昨晚就去和美若公公说好了,咱也没啥给人家,把你林哥发的茶叶给老头拿了一包儿。”
那茶叶都是嫩茶摘过后,剪下来的那种残茶,带着梗。即便如此,那也是底层农村人享受不了的奢侈。谁有功夫泡壶茶喝,更不用说还得去买茶叶,那不是烧包儿吗。
大家习惯的都是:去水缸里舀一瓢水,咕咚咚罐到肚里解渴就行。
“唉,当个人难呀,寻个在家的,平素常是方便,可没钱花呀,寻个有工资的,一个人在家,啥都得作难。”她说。
“那……人生就是这样,没有十全十美,不作这难作那难。”肖民笑道。
“还真是……反正人生下来,就是作难的。”她也笑了。
卑微的人,有卑微的生存方法。就像这盖房子:买不起砖,只给根基砌几层砖,防止雨水泡,门口窗口再用些砖,其它都用土;盖起来的房子也照样遮风挡雨;有个窝就行了;土是这个世界上再也用不完的东西;就是老天为卑微的人准备的。
只要没有天灾人祸、一意地压根就没打算让人活,老百姓总能用最卑贱的方法活下去,并为此乐此不疲。
只要没人想着法儿阻拦老百姓好好活着,老百姓就能自己想法儿慢慢活好。
那些自封为世人救世主的人,除了能给这个世界带来灾难,基本带不来别的。只有啥时除去救世主的光环,回归为人,尊重每个人的生存权力,而不是把世人看作是一堆数字、算计着少一半也无所谓、尽着法儿胡搞八搞,才有可能让世界安稳,让人世繁盛。
枝儿嫂子刷了碗,端出一盆水,说:“热得出了一身汗……你洗不洗?让我洗洗咱再去。”
她就在那呼啦呼啦洗,洗完脸,又拿手巾掏进前胸里,一遍一遍擦。
肖民心说:保准把里面擦洗的白瓜瓜的,和刚蒸出来的白蒸馍一样……
他还真的瞥见她那两疙瘩在擦洗下,犹如吹大的洋茄子一般,晃来晃去,虚腾腾,弹铮铮。
她又洗了手巾,去后背上擦,扭来扭去的。肖民有心去帮帮她,又觉得不妥,就默默坐着不动。
她就笑道:“老胳膊老腿的,够不着了……”
他趁势笑着说:“来,我给你擦擦……”起身过去。
她连忙去盆里洗洗手巾,递给他。他就掀起她后襟,去里面擦了个遍。说:“你洗洗再擦一遍。”
那白白的后腰,在夜色里格外引眼。他不由脱口笑着说:“真白。”
她咯咯咯笑道:“那又晒不住……你看这脸,和红薯面窝窝一样。”
她一边给他递手巾一边说:“你在家都是咋洗?”
他噗嗤笑道:“我以前都是去河里洗,后来见屋里有个闲大缸,就轱辘到院里,早上往缸里担两担水,到晚上晒得不热不冷,坐里面可舒服。”
她也咯咯笑道:“你还老有门儿哩,等打好墙,我也试试。”
她院里就有一个水缸,那是专门供砌根基和石灰用的。缸里的水都是她白天抽空去担的。
等肖民再给她擦一遍脊梁,她说着:“真凉快,真自在……走。”
她起身拿个篮子,两个人就出门往西拐,顺着院墙来到后边。
后面还有很长一片地,长着荒草,各种野生小树。这是一片被遗忘的土地。
那沟也有两丈多深,看着黑洞洞的。肖民知道那个路口,就顺着脚蹬印下去。下面是二尺宽的一个平台。他立住看着她说:“把篮儿给我。”
她小声说:“你接住。”往下一撂,肖民接住,放到一边,看着她说:“你慢慢下。”
她爬着慢慢下来,肖民赶紧伸手,待她下来,扶住她腿,继而攚住她屁股。
她战兢兢说:“白天看着也没这么陡,咋觉着光想秃噜下去,好在你攚着我,要我一个人,说不定真秃噜下去了。”
他拿起篮儿,说:“白天看得清清楚楚,夜不观色嘛,你慢点,别绊住啥。”这个平台,其实是条挂壁小路,往下斜着。
她小心地说:“看不清,你慢点。”
他干脆拉住她的手,慢慢往下走,到了尽头,又是一个往下的陡路,他先下去,说:“你看好脚窝。”
她颤着声说:“我都看不见脚蹬……”
他只得再上去,握住她的脚踝,一下一下按到脚窝里,才算下去了。
下面又是一片荒地,长着高高的黄蒿。绕来绕去,才走到小路上。两人顺着小路,又转了一会儿,总算到菜园了。
她压着声说:“你立这等着我,我一会儿就来了。”
肖民就蹲在一丛草后面等她。看着她进去菜园,到那草庵门口,轻轻叫一声,进去草庵,里面便亮了灯。
那是马灯,不用了可以把灯头拧到最小,几乎没啥光亮,用着时,再一拧就亮起来。
只一会儿,枝儿嫂子就擓着一篮菜过来,说:“老头儿都摘好了,在庵子里放着。”
肖民接过篮儿擓上,满满一篮菜,沉甸甸的。
两人厮跟着往回走。悄悄说着话。
夜色里的村外边,荒凉又寂静。要不是有那小路像遗落在草丛里的布带儿条,咋着都觉得这里压根就没人来过。
那土崖下黑糊糊的,看不清楚,也不知道都藏着些啥东西。
突然,一只猫头鹰咕咕叫了一声,吓得枝儿嫂子叫一声:“妈呀。”一下拉住肖民的胳膊。
肖民笑道:“咕咕猫,怕啥。”
“它会不会飞下来抓咱一下?”她小声说。
“它没恁大的胆儿;那是老鹰才会抓人;现在哪还有老鹰。”肖民忙说。
“听老人说,老鹰连小孩子都能抓走。”她怯声怯气地说。
那倒是真的。据说老几辈小庄就有个被老鹰抓走的孩子。家里人拼命去追。那老鹰也不堪重负,飞一段就得落下喘气儿。家人又是叫喊,又是拿土坷垃扔的。那老鹰只得放下孩子飞走了。这孩子一只眼正被老鹰利爪扎住,后来就成了独眼。脸上也留有疤痕。
“那都是老辈子的事儿了,现在到处都种成了地,没老鹰生存的地方,也没它吃的小动物了。”他给她解释。
“可不是,我听老人说:过去站在沟崖上,就能看见下面有狐狸跑来跑去……难怪过去有狐狸精,现在连狐狸毛也见不着了。”她说。
“有多少狐狸也不够枪打。”肖民笑道。
说着走到了崖根。肖民说她:“你先上。”
“老怕秃噜下来。”她小心地说。
“没事儿,我给你垫着底儿嘞。”他笑。
她噗嗤一声也笑了:“去堪吧,我再砸你身上……你想着我老轻?哎吆,你还攚住我……”
他就攚住她屁股,一蹬一蹬上到那条小路,两人立着喘了一会儿气儿。她说:“你擓着篮儿也比我利巴,叫我真上不来。”
“你看好路,别踩空。”肖民交代她。抓住她的胳膊,推着往上走。
到那陡路处,她小声说:“咱歇会儿再上。”他就抓着她的胳膊站了一会儿,说:“上。”推着她上。
她这得双手双脚都用上。好在肖民不在乎这几米高的土崖,一手托着她的屁股,往上攚。其实那也不是很陡,能立住的。只要站稳了,没一点事儿。
而且,肖民小时候就知道这是好沟:就算有孩子失手掉下去,从没有出过事儿,打个滚就起来了。所以孩子们都叫这沟是:好沟。想想小时候怪好笑的。
总算把她推了上去。她扭身蹲着接篮儿。他递给她,三下两下就上去了。
她夸他说:“你可真溜。”
到她门口,她要他回去洗洗,他忙说:“赶紧回去睡吧,你明儿还得早早起来做饭呢,我回去再洗。”说着就走了。
枝儿嫂子进家把门拴上。把菜擓到灶房里。出来看了看院里,不知还要干啥。
看见院里的水缸,伸手一摸,还有半缸水。心说:再去担两担?
一猛想起肖民说的在缸里洗澡。她便笑着说:我也试试。
当下脱了衣服,往里跨。感觉那缸有点高,就去屋里拿出个凳子垫着,这才跨进去。往下一蹲,水一下涌到脖子。
她心里笑道:这死鬼还老会嘞,真的美呢。
不防的,好像有只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搓。她连忙扭头看,哪里有个人影。
别是崖下住着一个狐狸精,跟着回来了。她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