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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领域之中,白嗣龙周身的暗紫色气息依旧起伏不定,如同他此刻无法完全平静的心境。那短暂的窥探虽未成功,却像一根刺,扎入了他在漫长岁月中构筑起的冰冷外壳之内。他试图重新建立与混沌源流的深层连接,但那些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无论是山谷的篝火,还是狐族少女金色的眼眸,还是暴雨中蓝灰色的颤抖背影……一幕又一幕的画面如同水底的暗礁,在他意识沉潜时一次次浮现,阻碍着他回归那纯粹的、无情的绝对掌控。他眉宇间凝结着一丝愠怒,既是对那未知的窥探者,也是对自己此刻的“不纯粹”。

与此同时,克莱美第已彻底融入九牧一座繁华城市的脉搏之中。他行走在宽阔的、悬浮车辆川流不息的主干道旁,又拐入交织如网的街巷。阳光透过摩天大楼的间隙,在布满各式招牌和全息投影的街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混合着车辆尾气、食物香气、以及无数生命体散发出的微弱气息。

他像一个冷漠的观察者,瞳孔中倒映着这个世界的众生相。

他看到衣着光鲜的男女快步走入玻璃幕墙的写字楼,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匆忙;看到穿着校服的少年们聚在便利店门口,分享着新出的饮料和零食,笑声清脆而富有感染力;看到环卫工人操纵着清洁车,默默清洁着公共设施;看到街角公园里,老人悠闲地打着太极,或是围坐着下棋,时光在他们身边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也有不那么和谐的画面。一个骑着电动滑板的年轻人险些撞到一位提着菜篮的老妇人,却只是不耐烦地咂了下嘴,扬长而去。一条小巷深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似乎是关于债务纠纷。几个打扮流里流气的青年,不怀好意地打量着独行的女性。

“忙碌、麻木、偶尔的善意、更多的冷漠与利己……”克莱美第心中淡漠地评判着,“这就是构成所谓‘社会’的蝼蚁们的日常。叶未暝,你想保护的,就是这些吗?”

他想起望潮町那片在黑夜中闪烁的灯火,与眼前这些具体的、充满缺陷的个体联系起来,只觉得那种牺牲更加难以理解。

他的脚步停在了一个烟火气十足的早餐聚集区。多个小吃摊沿街排开,叫卖声、煎炸声、食客的交谈声混杂成一片热闹的交响。他最终停在了一个生意格外好的鸡蛋灌饼摊前。摊主是个看上去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肤色因常年户外劳作而显得黝黑,围裙上沾着油渍,但动作极其麻利。摊车虽旧,却擦拭得干干净净。

“老板,一个鸡蛋灌饼。”克莱美第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好嘞!基础款五块,加里脊三块,火腿肠两块,生菜免费,甜辣酱还是咸酱?”摊主头也不抬,双手飞快地在铁板上操作着,面饼在热油中鼓起大泡,他熟练地戳破,倒入蛋液,一气呵成。

“随意。”克莱美第回答。

摊主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简洁的回答和略显独特的气质感到一丝好奇,但也没多问。“成,那就给您加个里脊,甜辣酱,经典款。”

很快,一个金黄酥脆、热气腾腾的鸡蛋灌饼递到了克莱美第面前。他接过,然后,动作微微一顿。他并没有这个人类世界通用的货币,无论是实体钱币还是数字货币。

他略一沉吟,从看似普通的衣袋里摸出一枚物件。那并非袖扣,而是一块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内部仿佛有暗流涌动的黑色晶石碎片,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更像是一件极富艺术感的天然矿物标本。其稀有度和审美价值,远非一个鸡蛋灌饼可比。

他将晶石碎片递过去。

摊主看到他递来的东西,明显愣住了。他放下手中的铲子,拿起那块晶石碎片对着光看了看,入手微凉,质感奇特。“小伙子,你这是……?”他疑惑地看着克莱美第,“我这是个卖饼的小摊,不收这个。你这东西看着挺稀奇,自己留着吧。”说着,他把晶石碎片塞回克莱美第手里,摆摆手,露出一个朴实的、带着些许劝诫意味的笑容,“看你样子不像本地人?出门在外,身上得备点钱,手机支付也行啊。一个饼不值几个钱,就当叔请你吃了。快趁热吃吧,凉了就不脆了。”

克莱美第看着摊主那被生活刻下痕迹却依旧温和的脸庞,以及那双因长期接触油烟和高温而有些粗糙皲裂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他收回了晶石碎片,没有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多谢。”

他拿着那个与他身份格格不入的鸡蛋灌饼,走到一旁人稍少的地方,学着周围人的样子,试探性地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混合着鸡蛋的软嫩、面酱的咸甜微辣、里脊的肉香和生菜的清爽,形成了一种层次丰富、极具烟火气的味道。味觉对他而言,本是冗余的感知,此刻却清晰地传递着属于这个世界的、最平凡的讯息。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仿佛在解析着这种平凡背后所代表的生活本质——生存、劳作、简单的交易、以及偶尔不期而遇的、微不足道的善意。

直到最后一口吃完,他瞥了一眼手中油腻的包装纸。一缕几乎看不见的暗紫色火苗从他指尖跃出,包裹住包装纸,瞬间将其化为一小撮灰烬,随风飘散,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尘世的味道……”他低语,这一次,语气中少了一丝漠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他继续漫无目的地行走,穿过繁华的商业区,步入相对安静的居民区,最终拐入了一条被刻意保留、充满历史感的老街。这里的建筑低矮许多,白墙灰瓦,檐角飞翘,与现代的高楼形成鲜明对比。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路两旁生长着高大的梧桐树。在一处古树参天、环境清幽的角落,他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几乎会被匆匆过客忽略的祠庙。与其说是庙,不如说是一个稍大些、修建得颇为精致的砖石神龛,红漆虽有些斑驳剥落,但门前石阶一尘不染,龛前摆放着几束新鲜的白菊和一些时令水果,香炉里插着尚未燃尽的香柱,青烟袅袅。不断有附近的居民,多是老人,也有少数神情肃穆的年轻人,前来在龛前双手合十,默默祷告,神情恭敬而虔诚。

克莱美第驻足,目光落在神龛内部那尊不甚清晰、但姿态婉约、依稀穿着戏服的女形塑像上。塑像前没有名讳,只有一块小小的、深色的木牌,上面用古朴的九牧文字刻着“义伶祠”。

“一个戏子?”克莱美第心中本能地泛起一丝属于高位存在的近乎天生的不屑。蝼蚁纪念蝼蚁,将情感寄托于另一个已逝的、同样渺小的个体,这在祂看来,是一种无趣且无意义的自我安慰。但叶未暝的身影和方才市井的见闻,像某种引子,勾起了他一丝近乎“好奇”的情绪。他决定看一看,这个被凡人如此长久铭记的“蝼蚁”,究竟有何特别之处,能在这飞速变迁的时代,依然占据一方心灵的角落。

他闭上眼,意识沉入一片虚无,开始调动混沌源流赋予他的权限,追溯与这座祠庙、与这方土地紧密相连的那段过往的“信息流”。他的力量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深入时间与记忆的夹缝,搜寻那些蕴含着强烈情感波动的灵魂印记。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幻,现代街景如潮水般退去,周遭的声音渐渐模糊、消失。一股沉重、压抑、带着铁锈与硝烟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幅数十年前的、灰暗沉重的画面,在他“眼前”缓缓展开……

时间仿佛倒流回了多年前的一个深冬。这座如今繁华现代的城市,在当时只是一个临河的、相对封闭宁静的小镇,名为“清源镇”。但此刻,镇子的宁静已被彻底打破。

青石板上不再是悠闲的步履,而是穿着土黄色军装、踩着沉重皮靴的异国士兵巡逻队。他们扛着带有刺刀的步枪,眼神警惕而倨傲,用生硬的语言呵斥着偶尔路过的、面带惊惶的镇民。街角的墙壁上,贴满了用九牧文和天昭文双语书写的告示,盖着醒目的红色印章,内容无非是“治安维持条例”、“物资征用令”以及宣扬“天昭帝国与九牧共荣”的宣传画。冰冷的广播喇叭不时响起,重复着占领者的命令,那声音如同钝刀,切割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镇子上空弥漫。而更令人绝望的消息,如同最后的丧钟,在一个阴冷的早晨传来:为了彻底清除“抵抗势力的潜在土壤”和“优化人口结构”,占领军指挥部下令,将所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和十六岁以下的孩子,视为“无用消耗者”和“不稳定因素”,三日后集中“转移”

显然,这是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残酷的委婉说法。

哭喊声、哀求声、士兵粗暴的推搡和呵斥声,瞬间充斥了清源镇的大街小巷。绝望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片绝望的阴霾中,镇上唯一的戏园——“水云轩”,那扇许久未曾完全开启的朱红色大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一个身影,逆着慌乱惊恐的人流,走了出来。

正是水云轩的台柱子,青衣凌霜。

她大概二十出头年纪,身段窈窕,穿着一件半旧的、月白色的素净旗袍,外面罩了件深色的针织开衫。脸上未施粉黛,肤色白皙,甚至因缺乏日照而显得有些透明。她的容貌并非那种惊艳的美丽,但眉眼清晰,鼻梁挺秀,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此刻却沉静如古井,深处仿佛有冰层在凝结。她自幼学戏,吃尽了苦头,才在水云轩站稳了脚跟,唱的是青衣和武旦,尤擅那些外柔内刚、骨子里带着铮铮铁骨的烈性女子。班主早在风声紧时就带着大部分值钱的行头和几个年轻徒弟跑了,她却执意留了下来,守着这座空荡荡、只剩下几个老弱杂役的园子。

她步履平稳,穿过一片狼藉的街道,对周围的哭喊和士兵的呵斥恍若未闻,径直走向了占领军临时指挥部的所在。

原本气派的镇公所,如今门口站着双岗,飘扬着陌生的旗帜。

“止まれ!何をするんだ?(站住,干什么的?)”一名士兵警惕地举起了枪。

凌霜停下脚步,微微昂起头,用清晰而平静的九牧语说道:“烦请通报,水云轩凌霜,求见此地最高皇军长官。”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戏台上的念白,字正腔圆。

那士兵似乎被她的镇定气度所慑,又或许是上级有过什么指示,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通报了。片刻后,凌霜被允许进入。

指挥部里,原本属于镇长的办公室内,一名肩章显示为少佐的军官,岛田信一,正背对着门口,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九牧山水画出神。他年纪不过三十上下,面容称得上英俊,但眉眼间笼罩着一层阴鸷的戾气,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抿着,显示出他的冷酷与自负。他出身天昭帝国贵族家庭,自幼接受精英教育,对九牧的古文化,尤其是戏曲,有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痴迷和占有欲,认为这是“未开化支那”土地上唯一值得帝国绅士欣赏和掌握的“雅乐”。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凌霜身上,如同审视一件精美的瓷器。他挥了挥手,示意带路的士兵出去。

“凌霜……小姐?”岛田用略显生硬但流利的九牧语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我听说过你。清源镇最好的青衣。可惜,时局如此,明珠蒙尘。”他的目光扫过凌霜素净的脸庞和窈窕的身段,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与贪婪。

凌霜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旧式的礼,不卑不亢:“将军阁下过誉。小女子此番冒昧前来,是有一事相求,亦有一事相商。”

“哦?”岛田挑了挑眉,似乎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小女子听闻,皇军下令,三日后要将镇上的老人与孩子‘转移’。”凌霜抬起眼,目光清澈而直接地迎向岛田,“他们手无寸铁,于世无争,对皇军宏图伟业更无半分威胁。恳请将军阁下,网开一面,收回成命。”

岛田脸上的那点兴趣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嘲讽:“凌小姐,军国大事,岂是你一个戏子可以置喙的?这是上峰的命令,是为了确保占领区的长治久安。清除不安定因素,是必要的措施。”

“那么,”凌霜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透出一股决绝,“小女子愿明晚在水云轩,为将军及各位长官,献上一台戏。”

岛田愣住了,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嗤笑出声:“唱戏?在这种时候?凌小姐,你觉得我们帝国军人,有闲情逸致欣赏你的戏文吗?”

“戏码是《抗金兵》,梁女将击鼓战金山。”凌霜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办公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岛田信一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他死死地盯着凌霜,眼中翻涌着怒火和一种被挑衅的暴戾。《抗金兵》,梁女将,抗击外侮……这其中的隐喻,昭然若揭!他几乎要立刻下令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拖出去枪毙。

但,就在暴怒的边缘,他内心深处那种对九牧文化的扭曲痴迷和征服欲,却又诡异地冒了出来。他看着凌霜那双清澈而毫无畏惧的眼睛,看着她在那般素净衣着下依然挺直的脊梁,一个更加病态、更能满足他征服欲和观赏欲的念头,如同毒藤般滋生。

他要看看,这个在他面前扮演“梁女将”的九牧戏子,在真正的帝国力量面前,能唱出怎样的“绝响”!他要将她的风骨,她的艺术,乃至她的生命,都当做一场戏来欣赏、来玩弄、最终来摧毁!这比简单地杀死她,更能让他感受到征服的快感。

“好!”岛田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冰冷而残忍,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有意思!非常有意思!凌小姐果然有胆色!这台戏,我答应了!明晚,我会带着我手下所有尉官以上军官,准时到场,欣赏你的《抗金兵》!”

“将军,”凌霜再次开口,声音如同绷紧的琴弦,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小女子只有一个请求。戏开锣前,请将军下令,释放镇上所有的老人和孩子,让他们从镇西的旧采石场小路离开。他们离开后,凌霜感激不尽,定当竭尽全力,粉墨登场,为将军及各位长官,献上此生最投入的演出。”她特意在“投入”二字上微微停顿,“若将军不允……”

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剑,直刺岛田,“那这戏,不唱也罢。凌霜宁愿此刻血溅将军堂前,也绝不在仇敌面前,辱没了祖师爷传下的技艺,玷污了这身戏服!”

岛田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感受到了凌霜话语中那毫无转圜余地的决死之意。放走一些在他看来如同蝼蚁的老弱,换取一场由如此刚烈、技艺精湛的女子在明知是死局的情况下,为他“专属”演绎的充满讽刺和对抗意味的“绝唱”,这在他看来,是一桩极其“风雅”、极具“收藏”价值的交易。他沉浸在自己即将扮演“终极欣赏者”和“命运主宰者”角色的病态幻想中。

“可以。”岛田挥了挥手,语气故作轻松,仿佛在打发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答应你。明晚戏开锣前,我会下令放人。希望凌小姐的演出,值这个价钱。”他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笑意,“不要让本将军失望。”

凌霜深深一拜,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背影在昏暗的走廊里,显得异常单薄,却又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消息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悄悄在绝望的镇民中传开。当夜,月黑风高,在凌霜事先安排和几位留下的、忠厚老镇民协助下,被名单上的老人和孩子们,怀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希望,被悄悄集中起来,通过一条废弃已久、荆棘丛生的采药人密道,沉默而迅速地向镇外的深山转移。

凌霜站在水云轩戏园二楼的窗口,厚重的窗帘只掀开一条缝隙。她望着黑暗中那蹒跚而行、如同无声溪流般的队伍,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滴在冰凉的窗棂上。但她很快用袖子用力擦去,倔强地挺直了背脊。

她轻轻走到妆台前,那里放着她最珍爱的一套唱片机。她放上一张老唱片,针尖落下,一段哀婉悱恻的调子,在空寂的房间里幽幽响起: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夫妻团圆聚,几家骨肉散飘流……”

她的声音低回婉转,跟着哼唱,仿佛在为远行的亲人送上最后的祝福,也像是在为自己即将落幕的人生,唱一曲凄凉的挽歌。歌声在夜色中飘荡,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与决绝。

翌日,黄昏降临,天色阴沉,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雪。

水云轩戏园内外,被岛田派出的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守得水泄不通,刺刀在暮色中闪着寒光。戏园内部却被刻意布置过,挂起了尘封的崭新幕布,点起了数盏明亮的汽灯,将戏台照得亮如白昼。岛田信一穿着笔挺的军服,带着他手下几乎所有尉官以上军官,得意洋洋地坐在台下最好的位置,面前的条案上摆满了清酒、糕点和水果。他们谈笑着,觥筹交错,等待着好戏开场,气氛诡异而热烈。

后台,凌霜对着一面水银有些剥落的旧镜子,亲手为自己上妆。她用笔蘸着胭脂,细细勾勒眉眼,粉墨掩盖了苍白的脸色,也掩盖了所有的脆弱与恐惧。她穿上那套为梁女将准备的、绣着繁复金色云纹和凤凰图案的红色戏服,戴上了璀璨夺目的点翠头面。镜中的人,英姿飒爽,光彩照人,眉宇间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英气,仿佛真的是那位即将踏上战场、誓死抗金的巾帼英雄。

她最后,轻轻抚摸了一下藏在戏服宽大袖袍中的那柄短剑。剑身冰凉,样式古朴。而剑柄处,一枚火红色的、形如跳跃火焰又似一滴血泪的灵璃坠,正紧贴着她的手腕,散发着越来越明显的温热。这是她早年随戏班走南闯北时,于一次奇遇中所得,蕴含着精纯而强大的火元素力量,也是她今晚与这群豺狼同归于尽的唯一倚仗。她能感觉到,灵璃坠内的力量正在与她决死的心志共鸣,变得活跃而……渴望。

“时候到了。”外面传来催促的声音。

凌霜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盛装的自己,眼神彻底归于平静,那是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绝对的平静。

锣鼓家伙响起,戏,开腔了。

凌霜踩着沉稳的鼓点,翩然登场。水袖一扬,如云似雾,眼波流转,顾盼生辉。一开口,声腔高亢激越,穿透屋顶,直上云霄:

“恼得俺恶气生珠冠打乱,不由咱一阵阵咬碎牙关……”

她的唱腔饱满圆润,身段潇洒利落,将梁女将得知金兵犯境后的悲愤、对朝廷软弱的失望、以及誓死抗敌的决心,演绎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台下的岛田等人起初还带着猎奇、欣赏和一丝玩味的心态,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拍手叫好,互相评论。

“いいぞ!なかなかうまい!(哟西,唱的真不错)”

“ソレ!见てみろ、あの身のこなし!(瞧啊!看那身段!)”

“この女优、なかなかやるな。死ぬ前にこんな名演技が见られるとはな。(这个女演员,挺不错嘛。临死前还能看到这样的名表演。)”

岛田信一端着酒杯,嘴角噙着一丝冷酷而得意的笑容,欣赏着台上那个在绝境中依然绽放出惊人艺术光芒的女子,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被他亲手打碎的、绝世无双的艺术品。这种掌控他人生死、尤其是掌控如此美丽刚烈女子生死的感觉,让他沉醉。

然而,随着剧情推进,逐渐接近“击鼓战金山”的高潮部分,他们渐渐感觉到不对劲。

明明是寒冬腊月,窗外甚至开始飘起细碎冰冷的雪花,戏园子里却越来越热。起初只是觉得有些闷热,像是初夏的傍晚,军官们还以为是汽灯太多、人太密集的缘故。但很快,温度急剧攀升,竟如同置身于三伏天的正午,又像是被架在火上烘烤。军官们开始汗流浃背,烦躁地扯开了风纪扣,用节目单扇着风,脸上的轻松惬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和逐渐升起的焦躁。

“何だ、この蒸し暑さは?外は雪が降っているのに……(怎么回事,这么闷热?外面明明在下雪……)”

“変だぞ……空気が歪んで见える……(有点奇怪啊……空气看起来在扭曲……)”

有人不经意间回头,望向戏园紧闭的大门和窗户,顿时发出了惊恐至极的尖叫!

“火事だ!大火事だ!逃げろ——!(着火了!大火了!快跑——!)”

只见戏园四周的门窗缝隙、墙壁,不知何时已被熊熊烈火封锁!那火焰并非寻常的橙红色,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幽蓝与炽白交织的颜色,火舌疯狂地舔舐着木质的梁柱、门窗,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浓烟带着灼热的气浪,开始滚滚涌入大厅!整个戏园,在极短的时间内,已然变成了一座华丽而绝望的熔炉!

“八嘎!仕挂けだ!あの女は狂ってる!(混蛋!是陷阱!那女人疯了!)”

“ドアを壊せ!窓を壊せ!(把门砸开!把窗户砸开!)”

“女を杀せ!彼女を止めろ!(杀了那女人!让她停下!)”

军官们惊慌失措,如同无头苍蝇,有人试图冲向门口,却被极高的温度和已被烈焰融化的钢铁门闩阻挡;有人掏出手枪,疯狂地向着台上依旧在唱、在舞的凌霜射击。

岛田信一脸色铁青,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他猛地踢翻面前的条案,清酒和糕点洒了一地。他拔出手枪,指着凌霜,用尽全身力气咆哮:“停下!立刻停下!否则我将你碎尸万段!”

凌霜仿佛没有听见。她的戏,正到最高潮的部分。她猛地抽出袖中短剑,剑柄上的灵璃坠仿佛与她自身的生命之火彻底融为一体,爆发出耀眼夺目的、如同小型太阳般的赤红光芒!那光芒甚至暂时压过了周围幽蓝的火焰。她舞动长剑,身姿在冲天烈焰的映衬下,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每一个旋转,每一次挥剑,都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与悲壮。

“手中擎起护国剑,斩狂徒马前,也不枉此身贬落在凡间!”

她的唱词如同滚烫的烙铁,又如同最终的审判,清晰地、一字一句地穿透烈焰的咆哮、木材的爆裂和敌人垂死的哀嚎,传入每一个将死之敌的耳中,烙印进他们的灵魂。子弹呼啸着向她射来,却被她周身环绕的、由灵璃坠和自身意志激发的炽热火浪以及某种无形的屏障偏转、阻挡,甚至在空中熔化!

她继续舞着,唱着,无视了近身的火焰和死亡的威胁。她的意识仿佛脱离了痛苦的肉身,升腾而起。戏已开腔,便不能停!八方开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她不是一个人在唱,是为那些逃出生天的乡亲而唱,为这饱受蹂躏的破碎山河而唱,为无数不屈的魂灵而唱!她能“听”到,虚空之中,有无数的意念在回应她,在为她喝彩!

火焰彻底吞噬了她的身影,吞噬了整个戏台,吞噬了台下那些在火海中挣扎、惨叫的侵略者……

当第二天,侥幸未进入戏园的部分士兵和胆大的镇民赶来时,只看到一片焦黑的废墟。在废墟中央,戏台的位置,那柄短剑斜插在地,剑身虽被熏黑,却依旧挺立。剑柄上火红的灵璃坠,在灰烬中闪烁着微弱却顽强的光芒。

老人和孩子们安全了。凌霜用她一个人的命,换来了数百人的生。她粉墨登场,烈焰焚身,以最决绝的方式,演绎了人生最后、也是最壮烈的一出戏。

克莱美第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依旧站在那棵古树下,面对着小小的义伶祠。代表都市喧嚣的车辆噪音、行人的交谈、远处商业区的音乐重新涌入他的感知,但那段短暂却无比沉重、充满了细节与情感冲击的“记忆”,却在他冰冷了无数岁月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波澜。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一个渺小的,在他眼中如同蜉蝣般的生命。她的力量,在个体层面,微不足道。她的生命,在时间尺度上,短暂如刹那。在历史宏大的叙事中,这样的事件或许很快就会被湮没,连一朵稍大的浪花都算不上。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蝼蚁”,却做出了如此清醒、如此决绝、如此壮丽的选择。为了拯救其他更弱小的“蝼蚁”,她从容布局,以自身为饵,以生命为火种,以最绚烂、最惨烈、也最具艺术性的方式,诠释了何谓“义”,何谓“不屈”,何谓一个个体在面对强权和不公时,所能爆发出的最后尊严与力量。

而更让他感到一种灵魂层面震动的是,时过境迁,科技日新月异,这座冰冷的、高速运转的现代都市脚下,依然有人记得她。记得她的牺牲,记得她的风骨。尽管祠庙无名,但总有人会记得她叫凌霜,记得那份属于一个戏子的、超越了职业和时代的担当。那袅袅的青烟,那新鲜的花束,那沉默的鞠躬,都是记忆的延续,是情感的传承。

“……情感……”克莱美第低声重复着这个词,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没有了不屑,没有了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沉重的明悟。他明白了,为什么白嗣龙无法彻底磨灭那些属于幼龙的记忆,为什么叶未暝会为了不相干的人燃烧自己到油尽灯枯,为什么他自己,会对“碾死蝼蚁”产生那该死的犹豫。

情感,或许无法用绝对的力量去衡量,无法用冰冷的逻辑去完全解析,甚至它本身充满了不可预测性。但它一旦产生,并与记忆、与信念结合,便能爆发出超越个体生命极限的光芒,并能通过传承与铭记,跨越时间的长河,穿透生死的界限,成为一种近乎永恒的存在。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那份因至深情感而生的选择、而绽放的光芒,就不会真正湮灭。

这力量,无关种族,无关强弱,只关乎存在本身。它无法被混沌彻底吞噬,无法被绝对的力量完全征服。它甚至是混沌也无法理解、无法复制的。

他,克莱美第,混沌的代行者,视万物为刍狗的存在,此刻站在这个纪念“蝼蚁”的祠庙前,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种并非出于力量权衡,并非出于利益计算,而是发自某种对另一种存在形式的、深刻理解后的敬意。

他微微整理了一下其实并无褶皱的衣襟,这个动作显得有些生涩,与他平时的优雅从容截然不同。然后,他面对着那小小的、红漆剥落却承载着千钧重量的义伶祠,轻轻地、但极其郑重地,弯下了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个鞠躬,与他之前的任何行为都不同,不带丝毫戏谑,不含半点嘲讽,只有一种对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由情感与信念铸就的存在的承认,以及对那种决绝勇气的致意。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祠庙和依旧前来默默祭拜的人们,仿佛要将这一幕刻入他永恒的记忆。随后,他的身影缓缓向后移动,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彻底地隐没在了老街愈发浓郁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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