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沉地压在灵璃学院上空。樱云背着那狭长的、用厚帆布重新包裹严实的血樱刃,独自走在通往宿舍区的卵石小径上。路灯的光晕在湿冷的空气中晕染开一小团一小团昏黄,勉强撕开浓稠的黑暗,却更衬得周遭影影绰绰的树木如同蛰伏的巨兽。空气飘荡着泥土、晚开夜来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来自远处训练场的元素能量残留的混合气味。
脚步声单调地叩击着寂静。
几个晚归的学员,怀里抱着厚厚的典籍或是奇形怪状的材料模型,远远地瞥见她模糊的身影轮廓,尤其是她背上那个在昏暗光线下依旧轮廓分明、带着某种令人不安气息的长条包裹时,脚步便不约而同地顿住。惊疑、好奇,更多的是本能般的忌惮,迅速掠过他们的脸庞。窃窃私语如同被风吹散的落叶,零星地飘过来:
“……就是她?”
“……峡谷那边……听说了吗?”
“……那个超大号的x……连机器人都……”
“……好像……机舱里还疯了似的……”
声音压得很低,但在樱云远超常人的听觉捕捉下,字字清晰,如同细小的冰针刺在耳膜上。她目不斜视,步伐稳定得没有一丝涟漪,异色的双瞳平静地穿透前方的夜色,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隔绝。只有那深红与纯黑的眼底,沉淀着比这夜色更浓稠的疲惫和一种彻底凝固的疏离。机舱里那声失控的嘶吼,血樱刃在峡谷绽放的毁灭痕迹,已经在她和这些“同类”之间,划下了一道深不见底、名为“异类”的冰冷鸿沟。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落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孤零零地贴在冰冷的卵石路上,形单影只。
推开那扇熟悉的、略显厚重的宿舍门,属于个人的、狭小却私密的气息扑面而来。没有开灯。她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那个让她感到窒息的世界。背上的包裹被卸下,随意地靠在门边的墙角。那厚实的帆布也无法完全阻隔内里透出的、极其微弱的暗红色光晕,像某种活物沉睡时的呼吸,在门后的阴影里明明灭灭。
她甚至懒得弯腰,脚后跟互相一磕,沾着些许泥尘的短靴便被甩脱,一只歪倒在玄关的地垫旁,一只滚到了书桌腿边。身体里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似乎也随着这卸甲般的动作被抽空了。她直挺挺地,像一个耗尽能量的木偶,向后倒去,重重地陷进单人床铺那不算太柔软的床垫里。
“呼……”
一声长长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四肢摊开成一个大字,天花板在黑暗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色。身体像灌满了沉重的铅水,每一个关节都在无声地呻吟,叫嚣着疲惫。峡谷的硝烟、机舱的颠簸、同伴恐惧的眼神、脑海中那个声音冰冷刺骨的剖析…无数画面碎片般翻搅着,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深入骨髓的、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寂感。
“看来,明天又得一个人去食堂了。”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习以为常。她侧过头,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靠墙的书桌。
视线却猛地顿住。
桌面上,在那堆叠得并不整齐的厚重书籍和摊开的笔记本旁边,静静地躺着一个透明塑料盒。盒子里,饱满鲜红的草莓堆叠成一座诱人的小山,每一颗都覆着细密的水珠,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下,闪烁着湿润晶莹的光泽,如同散落的红宝石。
一束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撞进了她几乎冰封的心湖。她撑起身体,坐了起来。伸手拿起盒子,一张嫩黄色的便利贴粘在盒盖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一行娟秀飘逸、带着独特韵律感的字迹映入眼帘:
欢迎凯旋,小蝙蝠。
那熟悉的笔触,还有那个带着调侃却又莫名亲昵的称呼……
樱云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能感觉到脸颊下方肌肉细微的抽动。一种混杂着无奈、窘迫,却又无法抑制的暖意,如同盒中草莓的甜香,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试图驱散那盘踞在心底的浓重寒意。
“南宫学姐……”她放下手,对着虚空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微波动,“随便给人起外号可不是什么值得赞许的行为啊……”
指尖捻起一颗最大最红的草莓。冰凉的触感从指腹传来。她几乎没有犹豫,将它送入口中。贝齿轻轻合拢,饱满的果肉瞬间破裂,酸甜清冽、带着独特植物芬芳的汁液猛地炸开,汹涌地溢满了口腔。那强烈的、纯粹的滋味,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短暂地刺穿了意识深处厚重的阴霾。
“至少……”她慢慢地咀嚼着,感受着那真实不虚的甜美在舌尖蔓延,也感受着心底那一点点被草莓和字条催生出来的暖意,“我也不是那么孤单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飘散在寂静的房间里。
房间没有开灯。只有书桌上那台老式显像管电视的屏幕,在黑暗中固执地散发着幽幽的荧光。变幻的光影在拉紧的厚重窗帘上投下模糊跳动的色块,如同无声的皮影戏。
樱云抱着膝盖,蜷缩在床铺靠墙的角落,下巴搁在膝头。血樱刃依旧靠在门边,那暗红的微光似乎比刚才更凝实了一些,如同某种回应。她换上了一身宽松柔软的深灰色棉质家居服,湿漉漉的黑色短发用毛巾随意擦过,几缕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和脖颈上,发丝深处那抹暗红在电视光线下若隐若现。异色的双瞳,映着屏幕里不断切换的画面,左眼的血红在幽暗中显得格外深邃,右眼的漆黑则仿佛吸纳了所有的光线。
电视里,地方新闻台的女主播妆容精致,表情严肃,正用字正腔圆却缺乏温度的语调播报着:
“……本台持续关注某高校学生纠纷事件最新进展。据多方核实,该校一名男同学,因被同校女生指控存在不当行为,长期遭受网络暴力与现实压力,身心遭受巨大创伤。更令人痛心的是,该男同学年迈的祖父,在得知孙儿被诬陷并遭遇不公正对待后,情绪激动,不幸于日前突发心脑血管疾病,经抢救无效离世……”
画面切换,是打了厚厚马赛克的采访片段,一个苍老嘶哑、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控诉:“我孙子他从小就老实啊……他们凭什么这么污蔑他?他爷爷活活给气死了啊……天理在哪啊……”声音里的绝望和悲愤,穿透了冰冷的屏幕,狠狠撞在樱云的心上。
女主播的声音继续,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沉重:“然而,事件另一方的涉事女生,在事件调查期间,竟获得该校研究生保送资格。更有匿名人士向本台提供材料,质疑其保送资格存在程序瑕疵,相关学术成果亦涉嫌严重抄袭、数据造假……”
画面再次切换,这次是网络上流传的截图。一个模糊处理过的社交账号头像,配着几行被特意放大的文字,语气轻佻,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有些人啊,就是玻璃心,说几句就受不了了?老人家自己想不开怪谁咯?保研?实力懂不懂~不好意思啦~我确实是保研成功啦!我也确实顺利毕业啦~然后我之后还会继续美美读博,继续在自己喜欢的专业发光发热。至于那位同学,我想保研会很困难吧。可能会想努力申请境外的学校?不管是哪所学校都会收到我的证据材料。至于那位同学,是学法的吧,之后还会想法考的吧(不好意思我已经通过法考啦),希望他能顺利从业(但我想会很难)。”
最后,画面切回演播室,女主播的表情更显凝重:“面对汹涌舆情与诸多质疑,该校官方至今未对事件核心——涉事女生的保送资格及学术成果问题做出正面回应。相反,有大量该校学生反映,校园论坛相关讨论帖被大规模删除,发表质疑言论的学生账号遭到禁言甚至警告处分,舆论管控手段强硬。同时,校方依旧维持了对被诬陷男同学原有的不当处分决定,未予撤销。本台将持续追踪报道。”
荧光闪烁,映在樱云脸上,明明灭灭。她抱着膝盖的手臂无声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屏幕里那轻佻的文字,那被模糊处理的狰狞笑脸,那苍老绝望的哭诉,还有校方那冰冷强硬、捂盖子压舆论的姿态…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刺穿着刚刚因一颗草莓而升起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胃里沉甸甸的,那颗草莓的甜味似乎瞬间变成了某种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如同冰棱碎裂的轻响,毫无征兆地在她脑海最深处响起。那声音与她自己的声线如此相似,却又带着一种沉淀了无尽时光的慵懒与洞悉世情的嘲弄,如同毒蛇吐信。
“看啊,樱云。”脑海中的声音响起,慢悠悠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要守护的人类。这就是人性最真实、最普遍、也最肮脏的底色。贪婪,自私,卑劣,毫无底线的恶毒,以及为了掩盖丑恶而展现出的、令人作呕的虚伪和傲慢。”
樱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没有动,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屏幕上女主播那张公式化的脸,仿佛要将那虚假的沉重看穿。这一次,她没有像在机舱里那样,试图去捂住耳朵,隔绝这声音。那尖锐的剖析,那血淋淋的指控,此刻竟与屏幕上上演的丑剧如此契合,让她连反驳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骨子里的劣根性,”脑海里的声音继续,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残酷,“是刻在基因里的诅咒,无法根除,只能被欲望和利益无限放大。看看那个女学生,为了一个保研名额,为了踩在别人头上爬得更高,可以毫不犹豫地编织谎言,将一个无辜者推入地狱,甚至间接害死一条人命!事后非但毫无愧疚,反而洋洋得意,享受着掠夺来的果实!再看看那所高校,为了维护所谓的声誉-﹣实质是维护某些人的权位和既得利益﹣﹣他们可以颠倒黑白,可以捂上受害者的嘴,可以践踏最基本的公理和正义!他们披着学术圣殿的外衣,行的却是比市井流氓更下作、更无耻的勾当!”
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灼热的愤怒,烧灼着樱云的神经:
“而你,樱云!”声音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她的意识上,“如果你还固执地以人类的身份自居,如果你还天真地怀抱着那份可悲的、想要保护这些劣根性生物的念头…那你就是在玩火!而且是最愚蠢的自焚!你的善意,你的守护,在他们眼中,只会是软弱可欺的信号!是可供利用的筹码!是随时可以为了自身利益而一脚踢开的绊脚石!峡谷里那些士兵的恐惧你看得还不够清楚吗?那个被网暴逼死的女医生的结局还不够警醒吗?还有血族!姐姐守着的那座冰冷的坟墓!那就是所有试图融入他们、却最终被他们视为异类者的下场!被恐惧点燃的暴民,会把你撕成碎片!被利益驱使的蠹虫,会把你啃噬得渣都不剩!”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樱云的心上。屏幕上,新闻已经结束,开始播放着无聊的广告,色彩鲜艳虚假,声音聒噪刺耳。房间里只剩下电视发出的嗡嗡电流声,和樱云自己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她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进屈起的膝盖之间。肩膀细微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哭泣,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疲惫和冰冷。
“我听着呢……”闷闷的声音,从她的臂弯里传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溺水者最后的呢喃。她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苍白。左眼的血红在幽暗的光线下,仿佛有岩浆在深处翻涌。
她伸出手臂,越过那盒在黑暗中依旧散发着诱人光泽的草莓,摸到书桌边缘。指尖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笔记本电脑的金属外壳。她将它拖了过来,放在盘起的腿上。掀开屏幕,幽蓝的冷光瞬间照亮了她没什么表情的脸。
纤细却稳定的手指落在键盘上,敲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脆,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节奏。屏幕的光映在她异色的瞳孔里,左眼猩红如血,右眼深黑如渊。
“喂?”脑海中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那尖锐的嘲讽似乎被这突然的行动打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还是被这些垃圾气傻了?”
樱云没有回答。她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屏幕上飞速滚动的代码流和不断切换的、布满复杂拓扑图的网络节点界面。幽蓝的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得她的神情专注得近乎冷酷。指尖在触控板上快速滑动、点击,快得几乎带起残影。
“哼,随你便。”脑海里的声音似乎有些无趣,又带着点被忽视的别扭,“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你非要一头撞向南墙,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键盘的敲击声持续着,如同密集的雨点。屏幕上,一个又一个代表着防火墙、数据堡垒、安全节点的图标被点亮,然后在她指尖的操作下,如同被精准爆破的靶标,一个接一个地暗淡下去,或者被更复杂、更诡异的代码流缠绕、覆盖、吞噬。网络世界的无形攻防,在这狭小的宿舍里,以光速无声地进行着。血樱刃倚在门边的角落,那暗红的微光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无声地、极其缓慢地脉动着,频率与键盘的敲击声隐隐同步。
时间在寂静与键盘的滴答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夜色似乎更深沉了。当屏幕上最后一道代表最高权限锁的复杂加密光纹被一道自虚空浮现、带着不详暗红底色的数据流无声侵蚀、瓦解时,樱云敲下了最后一个指令。
Enter。
幽蓝的屏幕瞬间被刺目的纯白占据。随即,一行行清晰无比的文字、图片、内部邮件截图、聊天记录、经费报销单、篡改痕迹明显的实验数据比对图……如同被强行撕开的伤口里涌出的脓血,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真实感,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地占据了整个屏幕!
这些原本被深藏在重重加密服务器深处、被权力和谎言精心包裹的肮脏秘密,此刻像被扒光了衣服的囚徒,被赤裸裸地钉在了这所圣殿面向整个世界的门楣之上﹣﹣它们的官方网站首页。原本庄重肃穆、充满学术气息的官网界面,此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不断滚动刷新的耻辱柱。每一个标题,每一张截图,都在无声地尖叫着腐败与无耻。
樱云静静地看着屏幕上那不断刷新的罪证洪流,幽蓝的光映着她毫无波澜的脸。她伸出手,捻起盒子里最后一颗草莓。她把它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清甜的汁液再次弥漫开来,但这一次,那甜味里似乎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铁锈般的冰冷。
“呸!斯文败类。”脑海中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带着一种极致的厌恶,仿佛吐出了一口粘在喉咙里的秽物。
樱云咽下草莓,拿起桌上那杯冰凉的西瓜汁。玻璃杯壁凝结的水珠沾湿了她的指尖。她仰起头,一口气将冰冷的红色液体灌了下去。冰凉的刺激感从喉咙直冲胃部,带来一阵短暂的战栗,也似乎冲刷掉了一些淤积在胸口的浊气。
“但这所学校依然选择了冷处理,”她放下空杯,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不断滚动的罪证上,“不知道这次迟到的正义,会迟到几年呢……或者,根本就不会来?”屏幕的光映在她眼中,那深红与漆黑里,没有期待,只有一片看透世情的冰冷荒漠。
“哼!”脑海里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屑,“指望这些蛀虫自省?指望他们良心发现?樱云,你几百年白活了?他们只会用更厚的遮羞布,用更肮脏的手段去掩盖!牺牲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子,平息一下舆论,然后一切照旧!那些盘踞在顶端的蠹虫,照样高枕无忧,吸食着民脂民膏!你做的这些,不过是给他们挠挠痒,甚至可能成为他们转移视线、清洗对手的借口!”
那声音顿了顿,似乎被樱云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虚无的疲惫和冷意触动了。尖锐的语调悄然收敛,带上了一丝连它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笨拙的安抚:
“算了!为了这些烂到根子里的人渣,影响你的心情,太不值得了,不是吗?简直浪费生命!声音努力想显得轻松些,却掩饰不住那丝别扭的关切,”快看看时间!再磨蹭下去,元素理论课那个妮子的咆哮,绝对会让你后悔生了对耳朵!
樱云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瞥向电脑屏幕右下角。
“糟了!”
一声短促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房间的寂静。刚才所有的疲惫、冰冷、虚无感,瞬间被一股纯粹的学生对迟到和教授雷霆之怒的恐慌所取代!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
手忙脚乱!笔记本电脑被胡乱合上塞进背包,沾着水渍的杯子被随手丢在桌角,散落的书本被一股脑扫进怀里。她甚至来不及换掉身上的家居服,直接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学院制式深灰色长风衣外套,一边往身上套,一边旋风般冲向门口。
“血樱!”她低喝一声,手伸向门边角落。
靠在墙角的帆布长包裹微微震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鸣。暗红色的微光骤然一盛,随即又迅速内敛。包裹仿佛失去了某种支撑的重量感,变得轻飘飘的。樱云一把抄起它,动作快如闪电。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在发生着奇异的变化﹣﹣整个人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模糊、虚化,化作十几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如墨、只有眼睛闪烁着两点猩红光芒的蝙蝠!这些蝙蝠无声地拍打着翼膜,灵巧地避开桌椅,如同黑色的旋风般卷过狭小的玄关。
“砰!”
宿舍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带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门外走廊空空荡荡,只有那十几只猩红眼瞳的蝙蝠,汇成一道无声无息的黑色湍流,沿着冰冷的墙壁和天花板阴影,以远超常理的速度,向着教学楼的方向疾掠而去!风衣的衣角在蝙蝠群带起的气流中翻飞,瞬间远去。
教室的门紧闭着。
门内,韩荔菲老师软软的声音正透过厚重的门板隐隐传来,伴随着粉笔用力敲击黑板的笃笃声,显然已经开讲。
十几只蝙蝠如同归巢的倦鸟,在教室门外的阴影角落里无声地汇聚、融合。光影一阵扭曲波动,樱云的身影瞬间凝实,微微喘息着站在了紧闭的门前。深灰色的风衣外套略显凌乱地套在家居服外面,背上那个狭长的帆布包裹紧贴着。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狂奔后的些微喘息,伸手握住了冰凉的黄铜门把手。
“吱呀~”
门被推开一道缝隙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精准地切割开。
韩荔菲最后一个铿锵有力的尾音,恰好与樱云推门而入、门轴发出的那声悠长呻吟,以及上课预备铃声最后一声的余韵,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整个阶梯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几十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从讲台上那位须发戟张、身材魁梧、穿着深蓝色元素导师袍的罗德尼教授身上,转向了门口。
空气凝固了。
樱云站在门口,承受着那几十道目光的聚焦。好奇、探究、惊讶、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背上血樱刃的存在感,以及门边角落里,那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发出的一声极轻的、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冷哼。
讲台上,韩荔菲紫色的双眸,如同蕴藏着风暴的雷云,瞬间锁定了樱云。她手中的粉笔停顿在黑板上一个复杂的公式旁边。
一秒。两秒。
就在樱云以为那雷霆般的咆哮即将降临头顶时,韩荔菲的眉毛极其轻微地挑动了一下,那审视的目光在她略显凌乱的衣着和她背后那个标志性的长包裹上飞快地扫过。她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重的“哼!”,随即,那捏着粉笔的小手猛地一挥,指向后排一个空座位。
“后面!赶紧坐下!下次再让我看到你踩着铃声进来,就给我去禁闭室壁思过一整天!”声音依旧软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但出乎意料地,并没有预想中的暴怒斥责。
樱云几乎是屏着呼吸,在那几十道目光的无声注视下,低着头,快步穿过前排座位之间的过道。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芒刺,追随着她的背影。窃窃私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身后悄然荡开涟漪。
“……是她………”
“……峡谷那个……”
“……听说回来的时候……”
“……背着那个……怪吓人的……”
她充耳不闻,径直走到后排那个靠窗的角落空位,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尽可能轻,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一点声响。她把背包塞进桌肚,那个帆布包裹则被她小心地立在自己座位内侧靠墙的地上。
韩荔菲轻轻地咳嗽一声,瞬间压下了所有细微的议论。她手中的粉笔重新开始有力地敲击着黑板,继续讲解那个关于元素的复杂公式,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教室里重新响起了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韩荔菲软糯的讲解。
樱云微微松了口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的阴影里,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她拿出笔记本和笔,目光投向黑板,努力集中精神。
然而,那刚刚被强行压下去的议论声,却如同顽固的野草,在韩荔菲暂时专注于板书的一个短暂间隙里,又从她前排和斜前方的座位间,窸窸窣窣地冒了出来。声音压得很低,但在樱云敏锐的听觉下,清晰得如同在耳边低语。
“……看到了吗?早上那个大新闻!”一个留着栗色卷发的女生用气声对着旁边的短发同伴说,眼睛还警惕地瞟了一眼讲台方向。
“看到了!太劲爆了!官网首页直接被人爆了!那些黑料……我的天!”短发女生一脸震惊,捂着嘴,眼睛瞪得溜圆,“那个诬告的贱人,保研果然有问题!还有那些教授,学术造假都成产业链了!”
“活该!这种人渣就该曝光!”另一个戴着细框眼镜、看起来文静的男生也忍不住加入了进来,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还有学校!删帖禁言捂盖子!简直无耻!那个男同学太惨了,爷爷都被气死了!学校到现在屁都不放一个!”
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之后,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浓浓无力感的议论开始蔓延。
“曝光了又怎么样?”栗色卷发女生撇了撇嘴,脸上兴奋的神色褪去,换上了一种近乎麻木的无奈,“那可是高校!重点里的重点!背景深着呢!人家根深蒂固,这点网络风波,对他们来说算个屁啊!”
“就是,”短发女生也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我敢打赌,过不了几天,热搜一撤,新闻一压,再象征性地处理一两个临时工或者管理不善的小喽啰,这事就算翻篇了。那个女的,说不定保研资格都动不了,顶多低调点。学校?连个道歉都不会给的!”
“唉,闹再大有什么用?”眼镜男生推了推镜框,语气充满了悲观,“学校冷处理,拖字诀,等风头过去,一切照旧。普通人的愤怒,在他们眼里就是一阵风,吹就没了。那个男同学和他家……公道?迟到的正义还能叫正义吗?人都没了!”他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愤懑和绝望,“这世道,真是…让人心寒透了。”
“冷处理……拖字诀……”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樱云的耳朵里。前排同学那带着麻木和绝望的议论,如同一盆混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将她昨夜指尖敲击键盘时那一瞬间的决绝和屏幕爆破成功时那微不足道的快意,浇得透心凉。她握着笔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在粗糙的笔记本纸页上划出轻微的、刺耳的声响。
就在这时,她准备翻开笔记本的手,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了桌面下方﹣﹣那块被无数届学生手臂磨得有些光滑、甚至微微下凹的木头边缘。
触感有些异样。
不是光滑的木质纹理,而是…某种细微的、刻划的痕迹?
樱云的动作顿住了。异色的双瞳微微眯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冰冷探究的锐光从眼底掠过。她不动声色地,将指尖顺着那异常的触感,向桌面下方、靠近自己腹部位置的隐蔽角落探去。
指尖清晰地描摹出了凹凸不平的刻痕。不是随意的涂鸦,而是字迹。
她微微侧过身,借着窗外投入的天光,低下头,目光投向那片桌底下的阴影。光线昏暗,但对她超常的视力而言,足够了。
桌板下方,靠近边缘的隐蔽处,一行刻痕深深地嵌入木纹之中。字迹有些潦草,似乎刻划时带着极大的情绪,用力很深,笔划边缘的木刺都微微翘起。那是一个名字,一个在此刻显得无比刺眼的名字:
阳景沅
名字下面,还有一行更小、刻得更深、仿佛带着无尽恨意和唾弃的字:
天昭帝国 鹰翼联邦 忠犬!学术买办!九牧之耻!
阳景沅?天昭帝国?鹰翼联邦?忠犬?学术买办?九牧之耻?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冰冷的拼图碎片,瞬间在她脑海中与昨夜屏幕上曝光的某高校的种种丑闻、与那所高校长久以来讳莫如深的背景、与那些被刻意掩盖的历史猛地拼接在了一起!
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在樱云的心底骤然浮现。这所标榜着学术圣殿、培养精英的高校,它的根基深处,原来早已被蛀空!不仅仅是眼前的学术腐败、权力寻租……它的历史,竟然也充斥着这种背叛民族、出卖学术资源、向昔日侵略者和当下霸权摇尾乞怜的肮脏交易!这个刻在课桌深处的名字,这个被后来知情的学子以如此刻骨仇恨铭记的叛徒,只是冰山一角?还是这所高校某种更深层、更顽固的基因传承?
一股比昨夜目睹新闻时更加冰冷、更加粘稠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她仿佛看到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笼罩在那所高校上空,也笼罩在无数被其阴影遮蔽的普通人头上。网线是由学术造假、权力腐败、历史污点以及对正义和公理的彻底漠视编织而成,冰冷、坚韧,散发着令人绝望的窒息感。
前排同学那带着绝望的议论声似乎还在耳边萦绕:“闹再大有什么用?学校冷处理就完事了……”.
“冷处理……”樱云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她的指尖,还停留在那刻着叛徒名字的、冰冷而粗糙的木纹上。
那木纹闪烁了一道微弱的红光,字迹消失不见。谁都没有注意到,一道黑红色的虚影从樱云的身上分离了出来,化作一道流光飞出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