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糖不是第一次进派出所。
从她记事起，唐美芳就不止一次被抓进来过。
扫黄被抓的有她、抓赌被抓的有她、抓毒被抓的也有她。
甚至债主从她身上讨不到钱，还用诈骗告过她。
在下河镇里，她妈唐美芳的名声，比镇长还要响亮。
毕竟镇子的领导班子5年一换，她妈唐美芳是下河镇三十年一遇的、五毒俱全的标杆性人物。
唐糖不止一次跟在外婆的身后。
一老一小，跌跌撞撞地跑在家里到镇上派出所的那条泥泞小路上，去交钱把她妈妈保释出来。
再跌跌撞撞地，在镇上居民们遮遮掩掩的目光，和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中回到家。
她知道派出所对嫌疑人的询问时间通常是24小时以内，如果加上后续调查时间的话，或许会在派出所滞留长达48小时。
两天时间差不多了。
凌晨的时候虽然事发突然，但感觉到不对劲反击开灯的同时，她手机就已经录像录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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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那么一会儿，就把手机充满了。
让她成功存了证。
女孩靠坐在警车后车厢的车壁上，出门前吃的止痛药发挥了效力。
头痛如潮水慢慢退去，大脑在极速进行头脑风暴。
那男人在昏暗环境中，猛地向门边的她扑过来，她下意识觉得遭受紧迫危险，进行了反抗，没问题。
男人和她体型悬殊，在无法确定对方丧失攻击能力的情况下，补上咽喉那一敲，也没问题。
既然在男女力量对比的背景下，她的反击全都没有超越必要限度。
那么，按照花国刑法第二十条第三款规定，她就不构成犯罪。
但是如果就这么算了，按照林美岚和她男友的秉性，应该不会轻易认下这个结果。
所以，最好还是……
唐糖的头脑风暴还没结束，车子已经开进了派出所的停车场，警官提醒她下车。
将身份证、手机和钥匙钱包全部交给登记处的警官保管，唐糖跟着出警的两位警官一同进了问询室，里面还有一位负责做记录的女警。
“姓名？”
“唐糖。”
“年龄？”
“19岁零6个月。”
……
唐糖有录音录像在手，对争执过程中的反抗力度，双方本该毫无争议。
问话的两位警官也确实没在唐糖出手的必要性和力度上花费太多时间。
他们关注的是报案人提到的另一个信息。
“请问您工作的地点是夜场吗？”
唐糖皱眉，有些不解：“这个和案子有关吗？”
“请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
“是。”
“报案人及有关证人提出，是你主动勾引，你对此有异议吗？”
唐糖放在询问椅腿部上方挡板的手指，忍不住颤了一下。
蝶翼一般的睫毛掀起，那双和她的身份阅历不匹配的干净眼眸，直直对上了在观察她的警官。
“我没有。今天凌晨之前，我没见过这个男人。”
“事实就是，他在我下班回家以后，黑暗中伏击了我。”
警官从她的眼中什么都没有看出来，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翻阅卷宗。
“你进门为什么会脱鞋？”
“有证言说你是在袭击之后才穿上的鞋子。”
“是否是因为这次伤害报案人是你早有预谋的？”
一连串的问题，让女孩的头痛又一次强烈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询问室冷气太足，她的裙子太单薄。
还是因为从被敲响房门带走，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六七个小时，她那两片阿司匹林的效果早就过了。
又或者是因为这些问题，勾起了她无数被丢弃在记忆的角落里、任由它腐烂的糟糕回忆。
她坐在狭小的专用讯问椅里，胸口用力地起伏着，努力想从这个房间里吸到一点空气。
明明在询问刚开始的时候，这里空气还很充足，现在却似乎一点也没有了。
她只能听到细微的雪雪作响声，和录音录像设备正常运转的嗡鸣。
三位警官都满脸严肃冷淡地在等待她的回答，他们的目光和摄像头黑洞洞的镜头，像极了从小到大在围绕着她的、充满了审视的一双双眼睛。
“就是她。我妈妈说了，她妈妈身上有脏病，她也有病，让我不要和她玩。”
“对，我妈妈也说，靠近她会被传染。”
“脏东西为什么要坐我旁边，她应该坐在垃圾桶里。”
孩子们的恶意，天真又残忍。
小小的唐糖尚且不明白为什么班上一半的人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自己，还有一半人把她当做证道的道具。
通过把她的书扔到便池、给她的座位涂胶水辣椒水、在她的课桌上写侮辱性字眼、乃至放学把她揪到洗手间里灌水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勇气和正义。
她也曾试着去和老师、教导主任、校长，和一切她以为能够庇护自己的大人求救。
告诉他们：我被欺负了。
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但是有人正在伤害我。
救救我吧。
那时她的班主任就是这么冷淡地、审视地，看着还不及自己膝盖高的小唐糖。
“为什么他们不去欺负别人呢？”
“班级里的大家都相处得很好，我们上学期才拿到了团结集体一等奖，从来没有人说过被欺负了。”
“会不会是你太敏感了？”
“会不会是你自己有问题，想和别的小朋友玩，玩得不舒服了，又接受不了呢？”
“老师会再了解一下的，也希望你自己平时多注意一点。”
小唐糖当时沉默了。
当时的她太小了。
不知道怎么面对大人明目张胆的偏袒和不公，只知道哭。
小女孩一路哭着回了家。
然后看着五十出头就已经满头花白的外婆也在哭。
小唐糖就不敢哭了。
她听说大人们哭多了，眼睛会坏掉的。她很喜欢外婆温柔看着她的那双眼，不想要那双眼睛坏掉。
但现在，她已经不是那个弱小的、求助无门的小孩了。
唐糖用力地吐出一口长气，从那种逐渐溺水的感觉中跳出来，斩钉截铁地给出了回答。
“如果是林美岚和她男友说的这话，应该是由他们拿出我勾搭对方的证据。”
“谁主张谁举证，我没有义务自证。”
“但为了配合警方的工作，我还是要说明一下。在他袭击我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人，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进门脱鞋是习惯。”
“小区在楼道设有监控，按照治安要求保存时长是30天，可以证明我至少有30天都是这么做的。”
“至于理由……”
“因为舍友林美岚对我们作息时间不一致有很大意见，我从半年前开始，就每天下班都会光脚进屋。”
警官们彼此对视一眼，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我们会查的。”
“案子还有需要核实和调查的地方，你暂时还不能离开。”
唐糖被独自留在了询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