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月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惊鸿阁的。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陆停云那句“除了相信我，依靠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鞭子，抽打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她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在这场以天下为局的博弈里，她从来都只是一枚棋子。一枚因为“寒鸦”的身份和与阿卯的牵绊，而显得稍微特殊些的棋子。他用温情脉脉做饵，用希望之光引路，不过是为了让她这枚棋子，更加心甘情愿、更加死心塌地地为他所用。
什么月下对弈的默契，什么挡箭后的照料，什么“天生一对骗子”的慨叹，什么“只为我跳”的专注……统统都是假的！都是他精心编织、用来迷惑她、掌控她的网！
只有利用是真的。只有算计是真的。
她回到惊鸿阁，反手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没有眼泪，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死寂。她蜷缩起来，将脸埋在膝盖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那个充满谎言和利用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沉稳，有力，是属于那个刚刚将她的希望与信任踩碎的男人。
他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苏清月没有动，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
陆停云站在门口，看着地上那个缩成一团、散发着绝望气息的身影，眸光深暗如夜。他反手关上门，一步步走近，在她面前停下。
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起来。”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有一贯的冷硬。
苏清月缓缓抬起头。她的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苍白，和一双燃着冰冷火焰的眸子。那里面，不再有之前的迷茫、挣扎，或是脆弱的希冀，只剩下被彻底背叛后的清醒与……恨意。
“世子还有何指教？”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淬冰的嘲讽，“是还有哪一步棋，需要我这枚棋子去走？还是需要我继续扮演那被‘温情’打动的蠢货，好让你接下来的利用更加顺理成章？”
陆停云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平整。他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恨意，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一丝极淡的、陌生的刺痛。
“利用？”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这世道，谁人不在利用，谁人不在被利用？苏清月，你与我谈利用，不觉得可笑吗？”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的地面上，将她困在他的气息范围之内，目光如鹰隼般锁住她冰冷的眼睛。
“你接近我，难道不也是为了利用陆世子的身份，寻找你的弟弟？你与我虚与委蛇，难道不也是为了在北朝与南朝之间，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他的话语，如同利刃，剖开血淋淋的现实，毫不留情。
“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如今，你得到了阿卯的线索，我得到了掌控泾州的机会，公平交易，有何不可？”
“公平交易？”苏清月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而眼前发黑，她却强撑着，毫不退缩地迎上他迫人的目光，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利，“用我弟弟可能遭受的苦难和危险，来成全你的野心和布局，这就是你所谓的公平？！”
她向前一步，几乎要撞上他的胸膛，仰着头，眼神锐利如刀，试图刺穿他所有的伪装。
“棋子？玩物？陆停云，你心里清楚，从你一次次涉险护我，从你为我挡下那些明枪暗箭，从你在我窗外留下染血的令牌开始，这一切早就已经变了质！”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将那些被刻意忽略、不敢深究的情愫，血淋淋地撕开，摊在两人面前。
“你告诉我，你真的能眼睁睁看着我这枚‘棋子’万箭穿心而无动于衷？你真的能把我这‘玩物’随手送人而毫不介意？！”
她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眸中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声音颤抖，却带着孤注一掷的质问：
“你看着我！陆停云！你心里清楚，我对你而言，早已不止如此！”
最后那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两人之间。
陆停云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住了。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恨意、痛苦、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灼热而绝望的情感，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凤眸里，终于清晰地翻涌起剧烈的波澜。
有被戳穿的狼狈，有被质问的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压抑了太久、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汹涌情绪。
那情绪太过复杂，太过浓烈，夹杂着挣扎，痛楚，以及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推开她，而是狠狠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另一只手则用力扣住她的后腰，将她猛地向后一带，死死地禁锢在冰冷的书案边缘！
“哐当！”案上的笔架、砚台被撞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苏清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粗暴的动作禁锢住，后背撞在坚硬的案沿上，生疼。她挣扎着，却撼动不了他分毫。
陆停云俯下身，将她完全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两人鼻尖几乎相碰，呼吸交织，带着一种剑拔弩张的炽热与危险。
他的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狰狞的激烈情绪，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冲破冰冷的束缚，咆哮着想要挣脱出来。
他盯着她，目光如同燃烧的黑色火焰，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毁灭般的疯狂，一字一句，砸在她的耳膜上，也砸在她的心上：
“是！我清楚！”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额角青筋隐现。
“我清楚你不止是棋子！不止是玩物！”
他的手臂收紧，将她更紧地箍在怀里，两人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
“可那又如何？！”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戾气，“这改变不了什么！改变不了你是北朝细作‘寒鸦’！改变不了我是前朝余孽‘元曜’！改变不了这乱世加诸在你我身上的枷锁和血债！”
他猛地低下头，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唇边，眼神疯狂而痛苦：
“苏清月，你心里同样清楚！有些界限，一旦跨过，就是万劫不复！”
“你我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死局！”
他的话语，如同最冰冷的判决，将两人之间那层朦胧的、危险的窗户纸，彻底捅破。也将那深藏在迷雾之下、令人绝望的真相，血淋淋地展露出来。
互相吸引，却又互相提防；想要靠近，却又被身份和宿命死死阻隔。
强强对峙，最终指向的，不是胜利，而是共同沉沦的……深渊。
苏清月看着他眼中那翻涌的、近乎痛苦的疯狂，听着他嘶哑的、带着绝望的低吼，所有的挣扎和质问，都在这一刻，化为了一种深切的、无边无际的悲凉。
她不再挣扎，只是任由他禁锢着，仰着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挣扎与痛楚的俊美脸庞，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是啊，死局。
从相遇的那一刻起，或许就已经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