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的鸣笛声还在远处回荡,我坐在湿冷的地面上,手里攥着那把发条钥匙。陈砚靠在墙边喘气,脸色比刚才更白。他的右腕还缠着银链,手指微微抽动,像是想抓住什么又放开了。
我没动。
老园丁闭着眼睛,胸口不再起伏。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卡在我喉咙里:“她还在等妈妈。”
我低头看手里的钥匙。铜质,螺旋纹,是从老周身上找到的。但现在我知道,它不只是开锁的工具。
它是通往过去的入口。
“我们得去实验室。”我说。
陈砚看了我一眼。“现在?”
“现在。”我把钥匙塞进风衣内袋,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泥。花坛中央的塑料布被掀开了,红睡裙的一角露在外面,像一块干涸的血迹。
他没再问,只是扶着墙慢慢起身。我们一前一后走向公寓外的小路,谁也没回头看老园丁。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近,但我们都清楚,他已经不在了。
市立法医中心在城东,离704公寓不远。凌晨四点,值班室没人。我直接走到解剖区门口,用发条钥匙插进电子锁旁的备用接口——那是老园丁死前画在泥地上的符号对应的结构。
门开了。
陈砚站在我身后半步。“你怎么知道这能用?”
“我不知道。”我走进去,“我只是试了。”
实验室灯光自动亮起,六具头骨整齐摆放在不锈钢台上,编号从01到06。它们已经被清理过,表面没有腐肉,只有细小的裂痕和钻孔痕迹。我拿起01号颅骨,指尖顺着内壁滑动。
那里有划痕。
很浅,几乎看不见,像是用针尖一点点刻出来的。
“帮我调x光机。”我对陈砚说。
他走到控制台前按了几下。屏幕闪了一下,黑了。他又试一次,还是没反应。
“系统坏了?”
“不是。”我放下头骨,把相机贴在扫描仪接口上。昨晚在暗房时,我发现自己的意识可以影响显影过程。现在我要试试能不能让机器听我的。
我闭眼,回想胶片冲洗时那种掌控感。画面在脑子里浮现:底片缓缓展开,图像一帧帧清晰起来。我将这个节奏同步到手指,轻轻敲击相机外壳。
三下,停顿,再三下。
屏幕突然亮了。
六幅颅骨内部影像同时出现在主屏上。放大01号,内壁的刻痕变得清晰——是一道弯曲的线条,接着一个圆点,再延伸出两段短横。
我不认识这个图案。
但我记得它。
我转身走到角落的档案柜前,拉开抽屉翻找。七年前的精神评估报告里夹着一张蜡笔画。房子,两个女人手拉手站在门前,标题写着:“我和妈妈们”。
我把画举到屏幕前。
01号头骨内的刻痕,正好对上了画中房子的屋顶轮廓。
02号的线条是裙摆的折角。
03号是窗框的边线。
一个接一个,六组刻痕拼成了整幅画。
陈砚走过来,声音压得很低:“这些……是你小时候画的?”
我点头。
“谁会在死人骨头里面刻这种东西?”
“林晚。”我说,“她在记录。”
记录什么呢?
我盯着06号颅骨的画面。它的刻痕位置最深,几乎穿透骨壁。而那一部分,正是画中第二个女人的脸。
我的脸。
“这不是失败。”我低声说,“这是替换。”
陈砚没说话。
我放下画纸,重新拿起01号颅骨。这一次,我仔细检查每一个孔洞。耳后那个最大,边缘光滑,应该是用来植入什么东西的。我摸了摸自己耳后的胎记,那里还在发热。
“她们都做过手术。”我说,“和我一样。”
“可为什么留下这些?”他指着屏幕,“如果是要掩盖,为什么不把痕迹磨掉?”
“因为她是母亲。”我说,“母亲总会留点纪念。”
话音刚落,屏幕忽然闪烁。图像扭曲了一瞬,又恢复正常。但在那一秒里,我看到01号颅骨的眼窝深处闪过一道微光,像是有人在里面眨了下眼睛。
我没有告诉陈砚。
我蹲下身,开始检查台下的收纳格。泥土、碎布、纽扣——这些都是从花坛挖出来的遗物。我一件件翻看,直到手指碰到一块冰冷的金属。
很小,半环形,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硬掰断的。
我把它拿出来。
陈砚凑近看了看。“这什么?”
我没答。
我摘下左耳的银环,将残片靠上去。
咔。
严丝合缝。
完整的耳环在我掌心发凉。我七岁那年,林晚送我的生日礼物。她说这是传家宝,只能戴在左耳。后来有一次洗澡,我发现它少了一块,怎么找都没找到。
原来在这里。
在06号颅骨下面。
我闭上眼。
画面冲进来。
手术台,灯很亮。我躺在上面,动不了。林晚穿着酒红色裙子,头发挽成髻,珍珠发卡别在耳边。她一只手抚着我的头,另一只手拿着六枚玻璃管,依次放进花坛的土里。
“等妈妈装进六个好孩子,就能永远陪你了。”她说。
她的声音温柔,像哄小孩睡觉。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的手正抓着台面边缘,指节发白。陈砚站在我旁边,眉头紧皱。
“你听见了吗?”我问他。
“听见什么?”
“她说的话。”
他摇头。“我没听到任何声音。”
我低头看着拼合完整的耳环。金属表面映出我的脸,但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小女孩,穿着红睡裙,站在花坛中间烧纸钱。
她抬头看我,嘴唇动了动。
我没看清她说什么。
陈砚伸手拿过耳环仔细看。“这个缺口……不可能自然形成。是人为掰断的,而且是在佩戴状态下强行拆开。”
“她在挣扎。”我说。
“谁?”
“第六个我。”我说,“她不想被换掉。”
陈砚沉默了几秒。“所以你现在戴着的,不只是你的耳环。”
“是她的遗物。”我说,“也是证据。”
他把耳环递回来。我接过时,金属突然震了一下,像是通了电流。
实验室的灯闪了两下。
屏幕上,六具头骨的影像开始自动轮播。每一次切换,都会多出一点新内容——原本空白的背景里浮现出模糊的人影,全都穿着红睡裙,站成一圈。
我看向陈砚。他也看见了。
“关掉它。”他说。
我没动。
我知道一旦关掉,这些东西就会消失。下次开机可能再也调不出来。我必须记住每一个细节。
01号颅骨的眼窝深处,浮现出一张小女孩的脸。她张嘴,无声地说了一个字。
妈。
02号也动了。她的手指指向我。
03号抬起手,做了个拥抱的动作。
一个接一个,六个人都在动。
她们不是尸体。
她们是被留在骨头里的记忆。
陈砚一把拽下电源线。
屏幕黑了。
整个房间陷入寂静。
他靠在墙上,呼吸急促。“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我说。
“她们……是不是都在叫你妈妈?”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听见了新的声音。
不是从屏幕里来的。
是从我脑子里来的。
六个声音,叠在一起,轻得像风吹过树叶。
“姐姐……”
“带我们出去……”
“你还活着,我们也能活……”
我抬起手,摸了摸左耳的银环。它现在完整了,却比从前更重。
陈砚看着我,眼神变了。
不再是搭档,也不是盟友。
他现在看我的方式,像在看一个容器。
装着六个死去的孩子。
窗外天色发灰,玫瑰的影子投在玻璃上,枝条轻轻晃动,像有人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