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还在走。
02:59:46之后,墙面的震颤没有停。我靠在墙角,手心全是汗,相机背带缠得越来越紧,像要勒进肉里。陈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胸口的衣服下摆随着倒计时的节奏微微起伏,一下,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着呼吸。
我盯着他。
他的脸还是原来的模样,可那双眼睛——太安静了。瞳孔扩散得厉害,几乎看不见眼白。我慢慢抬起相机,手指贴在快门键上,没敢按下去。红外模式启动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嘀”,他没反应。
我把镜头凑近。
取景框里,他的眼球结构被层层剥离成灰白影像。视神经末端缠绕着细密的丝状物,酒红色,像藤蔓一样顺着神经束往上爬,每跳一秒,那些丝线就搏动一次。和我在档案馆地下室见过的脑组织切片标本一模一样——那是林晚用来寄存意识的生物链路。
他还活着,但已经不是完全的他自己。
我后退半步,喉咙发干。相机屏幕忽然闪出一段频谱图,是刚才无意录下的墙体声波。我放大曲线,和玫瑰刻痕比对。纹路走向完全重合,连转折弧度都一致。这不是装饰,是编码。整面墙是个巨大的记忆重写器,只要我们站在这里,情绪波动就会被捕捉、解析、转化成母体可用的数据流。
难怪歌声响起时,我会想起手术台。
我猛地抬头。
陈砚的手正缓缓抬起,动作僵硬,像被线吊着的木偶。他手里还攥着那把修复镊子,银光在昏暗里一闪。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却不像他自己:“妈妈……等得太久了。”
我屏住呼吸。
下一秒,他整个人顿住了,手臂悬在半空,指节剧烈抽搐。他咬住牙,额角青筋暴起,像是在用力抵抗什么。然后,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我。
那一眼里,有求救,也有清醒。
我没动,但手指已经扣紧了相机。如果他彻底被接管,第一个要清除的就是我。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下手。
就在这时,他另一只手突然拍向自己的太阳穴,狠狠砸了两下。血从指缝渗出来,顺着手腕流到袖口。他喘着气,声音断续:“别……信……声音。”
我懂了。
他们可以模仿语气,但控制不了痛觉。真正的意识,会在疼痛中短暂浮现。
我迅速翻出相机最后一段回放,调到最大音量。播放键按下,墙体立刻震动了一下。里面传出的是三分钟前陈砚说话的声音:“你还记得第一次听见这首歌是什么时候吗?”
歌声戛然而止。
六张闭眼的脸齐齐皱眉,嘴角的弧度塌了下来。其中一张——那张和我七岁照片一模一样的脸——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像是被刺到了什么。
有效。
这声音不属于母体数据库。它是真实的对话,带着未被编码的情绪残渣。
陈砚靠着墙滑坐在地,右手撑地,左手死死捏着镊子。他抬头看我,眼神清明了几分:“笔记……快看笔记。”
我这才想起他随身带的修复日志。那本皮质小册子一直夹在外套内袋里,此刻正从他衣领口露出一角。我蹲下去抽出它,翻开。
纸面原本空白。
可就在我的注视下,一行字缓缓浮现,墨色发暗,像是从纸纤维里渗出来的:
杀了他,否则你会变成母体。
字迹一出现就开始变红,越写越深,最后竟像血一样沿着纸页边缘滴落,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
我盯着那行字,没动。
这不是第一次见自动书写。疗养所的病历本也这样写过“终止实验”四个字,结果第二天护士全疯了。这种信息无法验证,可能是预警,也可能是诱导。
我合上笔记,塞回他怀里。
“我不杀你。”我说,“除非你求我。”
他喘得厉害,右眼的珍珠光泽又开始蔓延,从瞳孔边缘往外扩散。他抬起左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我,嘴唇动了动,拼出两个字:**同步**。
我明白了。
如果我们都被读取,数据同步,那我的记忆也能成为入侵路径。反过来,我的意识或许能顺着这条链路反向注入他体内,打断寄生进程。
但这意味着我要主动暴露自己最深处的记忆——那些被篡改的、混乱的、属于“林念”的片段。一旦放开防线,我可能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我握紧相机。
陈砚突然抬手,把镊子递到我面前。刀尖朝外,柄端冲我。这是信任,也是考验。
我接过镊子,转身面向西墙。倒计时仍在跳动:02:57:13。玫瑰图案中心渗出淡淡的粉雾,正沿着墙面裂痕爬行,像在绘制某种神经网络图。
我把相机贴在墙上,镜头对准玫瑰花心。
“如果你还能听见,”我说,“一起动手。”
话音落,我猛然将镜头刺入墙面中心。
金属刮过水泥,发出刺耳声响,相机机身剧烈震动,胶卷自动倒带,发出“咔啦咔啦”的急促声。与此同时,陈砚挣扎起身,用尽力气将镊子扎进倒计时最后一个“0”下方的凸起处。
墙体猛地一震。
六张孩童的脸同时睁开眼。
不是人类的眼球,而是光滑的瓷面,泛着珍珠光泽,整齐划一地转向我们。歌声再次响起,但这次变了调,不再是摇篮曲,而是一串数字编码,一个接一个,从他们口中吐出:
“七号容器,基因锁激活……双生载体识别完成……融合协议启动……”
我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手术灯、针管、哭喊的孩子、穿红裙的女人背影……还有我自己,站在镜子前,把相机对准太阳穴,说:“这一帧,我做主角。”
陈砚突然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他拔出镊子,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我扑过去扶他,发现他右眼的珍珠纹路正在消退,但左手无名指不停抽搐,像是有东西在里面游走。
“出来了……”他喘着说,“它退了。”
我看向墙面。
玫瑰图案的粉雾停止蔓延,倒流回花心。倒计时卡在02:57:11,不再跳动。六张脸缓缓闭上眼,重新陷入墙体,像沉入水底。最后消失的是那张和我童年一模一样的脸,它在没入前,嘴角轻轻动了一下。
不是笑。
是说了两个字。
我没看清。
修复笔记突然烧了起来。
火苗从页脚窜起,无声无息,几秒内烧成灰烬,只留下一行焦黑痕迹:
……锁已触发。
我瘫坐在地,背靠着墙,相机还插在墙面里,拿不出来。左手指节破裂,血顺着掌心往下滴,滴在陈砚的袖口上。他伏在地上,呼吸沉重,但还算平稳。
我们没赢。
但我们也没输。
门外没有风,没有声音,走廊依旧漆黑。404室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一长一短,渐渐同步。
我低头看他。
他睁着眼,目光落在天花板某处,像是在听什么。然后,他慢慢抬起右手,指向梳妆台的方向——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的墙面。
但我懂了他的意思。
人偶还在等我们。
我伸手去摸胸前的口袋,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陶瓷。不知什么时候,那枚从人偶腹部取出的404钥匙,已经不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小块碎瓷片。
酒红色裙摆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