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瑶几乎是跌跌撞撞冲下藏经阁那座老木楼梯，脚步在空塔楼里撞出回声，跟她胸口狂跳的心脏凑成了一对儿。
直到跑出阁楼大门，晒到外面暖和的太阳，闻着风里带的草木味儿，那股子缠在身上的阴冷压抑才松了点。
她不敢停，连回头多看一眼那高大气派的阁楼都不敢，顺着青石小路快步走，绕开一片长得茂盛的竹子挡着的月洞门，确定身后没人跟着，才扶着一棵姿态老派的“垂云柏”，稍微喘了口气。
阳光从柏树叶的缝儿里漏下来，在她有点白的脸上投下一块一块的影子。她闭上眼，刚才在藏经阁三层的惊险事儿在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执事长老跟盯着猎物似的眼神、那藏着的盛开莲花印记、黑色石碑上亮起来的银色纹路、地底下传来的闷震动、怀里空木盒的怪动静，还有……石碑底座旁边，跟“瑶光”俩字挨着的、看不太清却特别重要的老字。
“瑶光……是‘钥’？还是‘门’啊？”何瑶在心里反复琢磨，手指头不自觉摸上胸前的琉璃心坠。冰凉的触感传过来，带着点说不清楚的安稳劲儿，稍微压下去点她乱跳的心。这坠子是奶奶临死前郑重交给她的，现在看来，它背后藏的事儿，比她想的要大得多。
不只是引来“影煞”杀人的祸事，还跟素心阁里藏的谜团，甚至老辈人说的“瑶光”都扯得上关系。
“得赶紧跟沐芳仙长说。”何瑶拿定主意。
沐芳仙长带她入道，一直护着她，是现在唯一能信、能靠的长辈。而且仙长见多识广，说不定能看懂“瑶光”后面那老字到底是啥。
她理了理跑乱的素白裙子，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表情恢复平时的平静，才往沐芳仙长修行的“沁芳苑”走。
沁芳苑在素心阁东南边一角，挨着一个天然湖，院子里种满了少见的花花草草，一年四季都有香味。还没进苑门，就有一缕清淡的琴音飘过来，跟小溪流水似的，让人心里舒服。琴音里带的平和劲儿，让何瑶紧绷的神经又松了些。
守在苑门外的两个青衣女弟子认识何瑶，见她过来，其中一个年纪大点儿的笑着迎上来：“何师妹，是来找仙长的吧？仙长正在‘漱玉亭’弹琴呢。”
“谢谢林师姐告诉我。”何瑶弯腰行了个礼，声音放缓，“确实有点修行上的疑问，想问问仙长。”
林师姐点点头，侧身让开路：“师妹自己进去就行，仙长吩咐过，你要是来，不用通报。”
何瑶又谢了一次，顺着琴音，穿过一片开得正好的“云梦芍药”，沿着弯弯曲曲的白石小路往湖心亭走。风一吹，带过来湖里的水汽和满院子的花香，琴音听得更清楚了。
漱玉亭里，沐芳仙长穿一身月白道袍，盘腿坐在蒲团上，面前放着一架老款的“焦尾清音琴”。她十个指头轻轻拨弄，弹出来的音符跟活的似的，跟周围的花香、水汽、风声混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特别的小圈子。何瑶不敢打扰，站在亭外垂着手乖乖听。
一曲弹完，余音还飘在风里。沐芳仙长慢慢抬眼，看向何瑶，眼神温和里带着点看透人心的意思：“来了？心不定，气也乱，是碰到难处了？”她声音轻柔，跟琴音的余韵似的，让人心里踏实。
何瑶走进亭中，郑重行了个礼：“弟子冒失，打扰仙长清修了。”她抬起头，对上沐芳仙长清亮平静的眼睛，心里稍微稳了点，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藏经阁里看到听到的事儿太大，直接说怕被别人听见。
沐芳仙长见她犹豫，眼神动了动，也不催，只轻轻拨了一下琴弦，“铮”的一声脆响。一道看不见的气浪以她为中心散开，把整个漱玉亭包在里面，挡住了里外的声音。
“这儿暂时安全，有什么事，尽管说。”沐芳仙长柔声说，给了她最大的信任和空间。
何瑶心里一暖，不再犹豫，把今天在藏经阁三层的经历说了一遍——没提兽皮卷丢了的细节（只说自己偶然发现后又莫名不见了），其他的像琉璃心引着她找到暗青色石板、记下上面的图案、被执事长老盘问、看到他袖子里的莲花印记、石碑纹路有动静、地底下震动，还有最后认出“瑶光”和后面模糊老字的事儿，都尽量说清楚、说简洁。说的时候，她还留意着沐芳仙长的表情变化。
听到“琉璃心”对石板有反应时，沐芳仙长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提到执事长老袖子里的莲花印记，她眉毛轻轻皱了一下；听到“瑶光”俩字和后面的老字，她弹琴的手轻轻顿了一下。
“你确定，后面那字，看着像‘钥’或者‘门’？”沐芳仙长琢磨了一会儿，确认道。
“弟子只能勉强看出个大概形状，笔画挺复杂，确实跟‘钥’、‘门’的老写字有点像，但磨得太厉害，不敢肯定。”何瑶实话实说，心里却因为仙长的重视，更确定这事儿不简单。
沐芳仙长没说话，目光看向亭外波光粼粼的湖面，像是在回想什么，又像是在掂量。亭里静了一会儿，只听见风吹荷叶的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收回目光，看向何瑶，眼神变得特别严肃：“你看到的执事长老袖子里的莲花，以后再见到，一定要小心，别去深究，更别跟外人说。”
何瑶心里一紧，赶紧答应：“弟子明白。”仙长这话，等于确认了那莲花印记不一般，可能还跟宗门里某些藏着的势力有关。
“至于‘瑶光’……”沐芳仙长顿了顿，声音压低了点，“你奶奶留给你的琉璃心，既然跟这事儿有关，就是你的缘分，也是你的责任。老辈人说过，‘瑶光缘启，琉璃证心’。你在石碑上看到的，要是我没猜错，不是‘钥’也不是‘门’，应该是——‘缘启’俩字。”
“瑶光……缘启？”何瑶轻声重复，这四个字跟有魔力似的，撞进她心里，掀起一阵波澜。缘启，是缘分开始了？这是指某种传承的机会，还是说她的命运要变了？
“对。”沐芳仙长点头，“‘瑶光缘启’是句很少有人知道的老话，具体说的啥，宗门的书里记的也不多。只知道跟老早以前‘琉璃仙帝’的传承有关，是件大事。那黑色石碑叫‘镇元谕令碑’，上面的纹路不是固定的，会跟着天地间的气和特定的机会变，你能让它显出跟‘瑶光’有关的纹路，肯定是因为琉璃心。”
她目光落在何瑶胸前的坠子上，带着点复杂的意思：“地底下的震动，这几年时不时就有，宗门高层也在查原因，你今天感觉到的特别明显，恐怕不是好兆头。这事儿我会留意。至于你……”
沐芳仙长语气变得严肃：“既然卷进这么大的秘密里，就得少说话多做事，好好提升本事，才有能力保护自己、查清楚真相。《灵韵谱》要好好练，等你腾云境稳住了，我教你更厉害的功法。平时没事，别再去藏经阁高层了，免得让人注意到你。”
“是，弟子听仙长的话。”何瑶恭敬答应。沐芳仙长虽然没把所有事说透，但点出了“瑶光缘启”和“镇元谕令碑”，还答应以后教她功法，已经是特别信任和支持了。
“去吧。”沐芳仙长挥挥手，重新把手放在琴弦上，“静下心来，别被外面的事儿影响。记住，修行靠自己，心里干净了，才能看清楚方向。”
琴音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么平和悠远，可听着比刚才多了点说不清楚的凝重。
何瑶弯腰退出漱玉亭，顺着来路慢慢走。脑子里反复想着“瑶光缘启”四个字，还有跟奶奶分开那天的事儿。
（回忆）
栖霞郡，那个总飘着茶香、安安静静的小茶舍后院。平时慈祥的奶奶，脸色是从来没有过的苍白和紧张。屋外，是“影煞”修士搞出来的爆炸声响和镇上人的惨叫声，火光把半边天映成了吓人的红色。
“瑶儿……过来……”奶奶气儿特别弱，紧紧抓着何瑶的手，力气大得吓人。她哆嗦着把一枚温润透亮的琉璃心坠塞到何瑶手里，“拿好……千万……别丢了……也别给别人看……”
何瑶眼里全是泪，只觉得那坠子拿到手里有点温，好像带着奶奶身上的热气。
“去……流芳府……找……顾……”奶奶的声音越来越断断续续，最后一个字几乎听不见，被外面一声巨响盖过去了。
“奶奶！顾什么？找谁啊？”何瑶着急地俯下身，想听得清楚点。
奶奶涣散的眼神突然聚起最后一点光，死死盯着何瑶，用尽最后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缘……启……的……时候……心……自……然……懂……”
话刚说完，抓着她的手突然松了，奶奶的头没力气地歪到一边，眼角一滴眼泪掉下来，钻进了鬓角的白头发里。
（现实）
何瑶猛地从回忆里回过神，心脏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攥住，憋得疼。她停下脚步，靠在路边一棵开着细碎白花的“忆灵树”上，手指头深深抠进树干粗糙的皮里。
“缘启的时候……心自然懂……”她小声念叨，原来奶奶临死前说的话，不只是让她去“流芳府”找故人，早就暗示了跟“瑶光”有关的机会！奶奶她……到底知道多少？这琉璃心，这“瑶光缘启”，跟“流芳府”里那个不知道名字的“顾”家人，又有啥关系？
一大堆想法跟乱麻似的缠在一起，让她心里乱糟糟的。背着满门被杀的仇，揣着藏着大秘密的宝贝，卷进老早以前的谜团里，宗门里还有藏着的势力……这一切，都压在她这个刚开始修行没多久的姑娘身上。
她下意识又握紧了胸前的琉璃心。冰凉的触感这会儿却好像带着点坚定的劲儿，慢慢渗进她的手心，流遍全身。脑子里，奶奶慈祥又坚强的脸、沐芳仙长信任又期待的眼神，轮流冒出来。
不能慌，不能乱。何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就像沐芳仙长说的，修行靠自己，只有变强了，才能拨开迷雾，一步步找到真相。
她松开抵着树干的手，理了理情绪，脸上重新恢复平静。扫了一眼周围，确定没人注意，才继续往外门弟子住的“清音苑”走。
可就在她的身影消失在苑门里的时候，远处一栋比较高的阁楼飞檐阴影下，一道几乎跟影子混在一起的模糊身影悄悄露了出来，眼神阴沉沉地盯着何瑶走的方向，低声说话，声音沙哑得像石头摩擦：
“琉璃心……瑶光缘启……果然应在她身上。大难要来了，深渊要开了，这颗棋子，也该动了……”
身影慢慢抬起手，掌心一团暗沉沉的光在闪，里面隐约能看到一朵黑得像墨、花瓣怪里怪气张开的莲花影子，正慢慢转着。那莲花散出来的气，跟执事长老袖口那朵盛开的莲花是一路的，却更纯粹、更古老，也更……让人害怕。
飞檐下的风，突然带起一丝扎人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