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璧前的惊人异状余势未消，迎仙坪上的气氛已悄然转变。
震惊与哗然渐渐沉淀，化为无数道复杂又绵长的注视，落在名为何瑶的少女身上。
羡慕、嫉妒、探究、敬畏、忌惮……种种情绪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推到众目焦点。
何瑶站在过了第一关的人群里，仍能感到那刺肤扎心的目光。
金昊和他的追随者所在的小圈子，气氛明显僵硬且疏离，他们不再高声说笑，只以冰冷的沉默，偶尔扫来几道锋利如刀的眼神，传递着不友善的信号。
其他过关的少年少女，也多与她保持着微妙距离，既不敢靠近，目光里又藏不住好奇与打量。
她深吸一口气，试着将外界纷扰挡在心外。
脑海里回响着沐芳仙长的教诲——“守本心，破万幻”。
无论那异状因何而起，接下来的“问心阵”，才是真正考验她的时刻。
没等太久，一位执事长老朗声宣布，声音压过坪上的低声议论：“灵根测试已毕。
过关者，明天随引路弟子去‘幻月林’，准备第二关‘问心阵’考核！
此关考较道心的稳固、意念的纯粹，阵中所有景象皆由心念幻化，沉溺其中或心神失守者，立刻淘汰！
望你们守好灵台，分清真妄！”
第二天吉时，几位素心阁弟子，神情严肃，领着百余名过关的少年少女，离开喧闹的迎仙坪，往素心阁深处走去。
穿过一片种着静心宁神玉檀木的林地，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前方山谷里，罩着一层奇异的朦胧雾气。
那雾不是寻常白色，在天光下流转着极淡的七彩光晕，像晚霞揉碎后又掺了月华，慢慢流动，遮住谷内景象，只能隐约看见些扭曲的树影。
空气中飘着一种让人不自觉放松，却又藏着眩晕感的奇异力量。
这里就是“幻月林”。
林外空地上，早已摆好数十个蒲团，呈环形排列，对着那片梦幻雾气。
“各自选一个蒲团坐下。”
引路弟子吩咐，“凝神静气，等阵法开启，心神自会被引入阵中。
记住长老的话：万象皆由心幻，谨守灵台，明辨真妄！”
众人依言坐下，个个神色紧张，如临大敌。
何瑶找了边缘一个蒲团跪坐，再深吸一口气，闭眼让因方才波澜而微乱的心绪平复。
她能感觉到怀里琉璃心传来的温煦波动，这让她安心不少。
忽然，一阵空灵缥缈、似有若无的箫声不知从哪传来，婉转悠扬，像直接吹在灵魂上。
随着箫声流转，前方幻月林上的七彩雾气像被无形的手搅动，旋转速度明显变快，散出更浓的迷幻光晕。
何瑶只觉一股柔和却推不开的力量裹住自己，意识像被轻轻抽离，眼前的黑暗被绚烂七彩流光取代，身体变得轻飘飘，坠入一个光怪陆离的通道……
冰冷刺骨的寒意先袭来。
何瑶猛地睁眼，惊觉自己竟回到了栖霞郡！
不是焦土残垣，而是记忆里最温暖熟悉的清晨。
晨曦刚露，翠竹挂着露珠，静心茶舍的匾额浸在柔光里，灶间泥炉上的陶铫正咕嘟作响，草药茶清苦回甘的香气，一丝丝缠在鼻尖。
“阿瑶，帮祖母扇扇炉火。”
祖母慈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是往日的温暖。
何瑶浑身一震，猛地回头，看见祖母慈祥的脸、温和的眼，正拿着蒲扇对她笑。
一切都那么真，触手可及！
巨大的悲痛与狂喜像巨浪，瞬间将她裹住！
泪水不受控地涌出来！
“祖母！”
她声音嘶哑地喊，扑过去想抱住那思念到骨子里的身影，“您没事！
太好了！
原来那都是梦！
一场噩梦！”
她的手穿过祖母的身体，扑了个空。
祖母的身影还站在那，笑着重复：“阿瑶，帮祖母扇扇炉火。”
眼神温暖，却少了几分深层的灵动，像精致的虚影。
何瑶的泪水僵在脸上。
巨大的失落像冰水浇头。
是幻境……
她知道这是幻境……
可……
可这感觉太真了！
那茶香，那声音，那阳光下祖母鬓边的银丝……
“不——！”
凄厉的哭喊像利刃，突然从街道尽头撕开！
场景骤然切换！
黑衣鬼魅般的身影，冰冷凝滞的目光，乡邻们无声倒下、变成干瘪模样……
祖母猛地推开她，厉声喊：“走！
快走！”
……
那道洞穿一切的漆黑光束……
祖母染血倒飞的身影……
吞掉一切的火焰与爆炸……
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比记忆更真、更狠！
那冰冷的杀戮念头，那撕心裂肺的痛，那漫无边际的怕，像无数只冷手，死死掐住她的喉咙，把她往绝望里拖！
“不！
不要！
祖母！”
何瑶在幻境里痛哭，浑身发抖，几乎要垮掉。
她明知是假，可心底最深的伤口被这样血淋淋撕开，几乎要冲垮她的理智。
就在她的心神快要被这极致悲痛吞掉时，掌心忽然传来一丝微弱却坚定的温煦。
是琉璃心！
那温度不算强，却像黑夜里的一点烛火，暖着她冰凉的手心，也悄悄提醒她：这一切都过去了，你是为了什么才坚持到这。
沐芳仙长的话也像穿过幻境，在耳边响：“……无论阵中出现什么景象，悲欢离合，都像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牢牢守住你心里最珍视、最不能动摇的念头……”
最珍视的……
最不能动摇的……
不是沉在悲伤里，而是活下去！
是带着祖母的期望活下去！
是查清真相，让逝者安心，让活着的人不再受同样苦难的决心！
一股坚韧的力量从心底最深处冒出来，她猛地抬头，泪眼朦胧却不再迷茫，对着那反复播放惨剧的幻境，用尽全身力气喊：“假的！
都是假的！
我知道！
我会活下去！
我一定做到！”
话音落，那血腥残酷的场景像镜花水月般剧烈晃动，渐渐模糊、扭曲，最后轰然破碎！
……
眼前的流光再变。
她站在一座云雾环绕、满是仙气的峰顶白玉台上。
台下，无数人趴在地上，向她投来极致敬畏又狂热的目光，里面甚至有沐芳仙长、素心阁的长老们！
她自己则能感觉到，体内那磅礴无际、像一念间就能掌控星辰、颠覆山河的可怕力量！
一种站在众生顶端、掌控一切的极致诱惑，扑面而来。
一个满是蛊惑的声音直接在她心底响：“看见了吗？
这才是你该得的！
超过凡俗，压过众人！
只要你点头，这无上力量随手就能拿到！
何必再苦苦挣扎，找那缥缈的真相？
力量！
只有绝对的力量，才能带来真正的尊荣与安全！”
权力的诱惑，像最甜的毒酒。
何瑶的心神晃了一下。
那种强大的感觉，确实让人沉迷……
可下一刻，她看见台下“沐芳仙长”眼里，没有真心的欣慰，只有藏得极深的讨好与害怕。
她猛地醒过来！
这不是她想要的！
用迷失本心换来的力量，和那些影煞有什么区别？
祖母的期望，绝不是让她变成这样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神”！
“这不是我的道！”
她轻喝一声，眼神恢复清明，“靠力量压制别人，不是我想做的！
给我散！”
峰顶仙境立刻破碎！
……
场景再变。
她竟到了流芳府！
没费力气就找到了那间“漱玉斋”，见到了那位气质温婉却带着淡淡愁绪的苏娘子。
苏娘子拉着她的手，哭着说，一切都结束了，影煞被神秘高人除掉，从此再无危险。
她可以安心留在漱玉斋，过平静富足的日子，不用再担惊受怕，也不用刻苦修行。
安宁的诱惑，像温暖舒服的巢穴，让人想永远躲在里面。
何瑶看着苏娘子慈爱的脸，几乎要点头答应。
是啊，她太累了，太想有份宁静了……
可就在她要放松心神的瞬间，怀里的琉璃心又传来一丝极淡、却带着提醒意味的颤动。
同时，她敏锐地发现，“苏娘子”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和她温柔外表完全不符的冷意与急切。
不对！
祖母拼了命把她送出来，绝不是只让她找个安稳的避风港！
真相没查清楚，大仇没报，危险远没结束！
这看似美好的安宁，不过是温水煮蛙，是放弃责任与成长的陷阱！
“幻象！
别想骗我！”
何瑶猛地抽回手，眼神锐利，“前面就算有千难万险，我也该自己走下去！
这假的安宁，我不要！”
漱玉斋的景象像退潮般快速消失！
……
接连破了三重幻境，何瑶只觉心神疲惫，却有种前所未有的通透与坚定。
可考验还没结束。
眼前的七彩流光没再凝成具体场景，反而变成无数杂乱的念头碎片，像狂暴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撞向她的识海！
那是之前坪上那些嘲讽、嫉妒、质疑的声音，被放大、扭曲，反复在她脑子里喊：“凭什么是你？”
“走了好运的废物！”
“肯定用了旁门左道！”
“德不配位！”
“滚出素心阁！”
同时，金昊那冰冷又忌恨的目光，还有其他参赛者复杂的注视，也像真的针芒，扎向她的心神。
外界的纷扰，变成了内心的障碍。
何瑶守好灵台，稳住心神。
不管那些恶意的声音多吵，她自岿然不动。
沐芳仙长的话是她心里的定海神针：“……和别人争一时的风光？”
“真与善，本身就是一种强大又长久的力量。”
她不用再向任何人证明什么，只要对得起自己的本心。
渐渐的，那些杂乱的念头碎片像撞在硬石上，纷纷破碎、消散。
内心的纷扰慢慢平息，灵台又变得清明。
……
像过了很久，又像只是一瞬。
何瑶慢慢睁眼，发现自己还坐在幻月林外的蒲团上。
天空还是那片天，只是夕阳已西斜，给万物镀了层暖金色。
周围的蒲团上，大多参赛者还闭着眼，神情要么痛苦、要么挣扎、要么痴迷、要么狂喜，陷在幻境里出不来。
甚至有人浑身发抖、泪流满面，有人满脸凶狠、发出无意识的喊叫声，更有人突然惨叫一声，吐出血来，身上的护身玉符亮了一下，把人传送出阵——这意味着淘汰。
只有少数几人，和她一样已经清醒。
那位抱着瑶琴的白衣少年，神色依旧清冷，只是额角有汗。
那位红裙少女，大口喘着气，眼神里还留着些后怕。
金昊也几乎和她同时睁眼，脸色有些沉，显然在阵里也受了不小考验，可看向何瑶的目光，更冷更利，带着被挑战的怒气。
一位主持“问心阵”的长老扫过最先醒来的几人，尤其在何瑶身上停了一瞬，眼里闪过一丝难察的惊讶与赞赏，轻轻点头。
就在这时，何瑶忽然感觉到，怀里那枚一直温煦平静的琉璃心，又传来一丝极细、却绝不能忽视的颤动！
这一次，不是提醒，也不是温暖，而是一种……像被某种同源却扭曲、满是阴冷滞涩气息的力量轻轻碰过，之后本能排斥、想要净化的异样感！
这感觉极淡，一闪就过，却让她心里猛地一紧！
这“问心阵”里，除了考验心障，难道还藏着别的东西？
那丝阴冷滞涩的气息……
为什么会让琉璃心有这样的反应？
她下意识抬头，目光飞快扫过在场的人，最后落在高台之上——那位一直站在沐芳仙长身后，此刻正垂着眼、像也在调息回神的瘦长老身上。
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异样感，好像……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
是错觉，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