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未央宫前殿，钟鼓齐鸣，旌旗猎猎。大朝会的氛围比往日更加肃穆，甚至带着一丝无形的压抑。
文武百官按品级序列，垂首肃立。许多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与御座上的皇帝对视，生怕被那锐利的目光看出自己与王邑曾经有过的瓜葛。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不安。
王莽身着十二章纹冕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端坐于御座之上。虽然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明，威仪天成。经过一夜的休整和梳理，他暂时压下了身体的疲惫，将全副精神投入到眼前这场关乎政局走向的朝会中。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群臣，将众人的神态尽收眼底。
“众卿。”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昨日之事，想必尔等已然知晓。逆贼王邑，欺君罔上，勾结妖人，祸乱朝纲，其罪当诛！”
他没有疾言厉色，但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那些心虚者的心头。
“然，”他话锋一转，“朕亦知，朝中诸公，多数乃受其蒙蔽，或迫于其势。朕，非不教而诛之君！”
这话让不少官员暗暗松了口气。
“自即日起，凡与王邑有过从者，限三日之内，至御史台自陈其过，具结悔改。朕可酌情宽宥，既往不咎！”王莽给出了一个相对宽大的处理方案，这是他与孔光等老臣商议后，为了稳定局面不得已的选择。彻底清算，目前时机并不成熟。
“但！”他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几个明显与王邑关系极其密切、却仍未自省的官员，“若有冥顽不灵，企图蒙混过关，或暗中串联，图谋不轨者——一经查实，与王邑同罪，绝不姑息！”
“臣等遵旨！陛下仁德！”百官齐声应道，许多人额角已渗出冷汗。
初步稳定了朝臣之心，王莽开始切入正题。他没有过多纠缠于王邑案本身，而是直接将话题引向了国家面临的真正困境。
“逆党虽除，然国事维艰。”王莽拿起御案上几份他连夜挑出的奏报，“北疆将士浴血奋战，保境安民，然伤亡惨重，急需抚恤补充！各地水旱频仍，流民失所，嗷嗷待哺！国库空虚，捉襟见肘！此皆朕之过，亦是尔等为臣者之责！”
他将问题赤裸裸地摆在台前，让所有人都无法回避。
“当此之时，空谈仁义道德无益，相互推诿更属无能！朕要的，是解决之道！是切实可行的方略！”
他看向大司农：“朕问你，国库现存钱粮几何？可能支撑北疆军需与各地赈济？”
大司农战战兢兢出列，报出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数字，并坦言缺口巨大。
王莽没有发怒，而是又接连询问了负责军事的大司马（已由他暂时兼领）、负责民政的大司徒等官员，得到的回答无不显示着形势的严峻。
朝堂之上一时间鸦雀无声，气氛沉重。
王莽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缓缓起身，走到御阶之前，目光扫视全场。
“困难，朕知道。但办法，总比困难多！”他声音提高，带着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北疆缺粮，可令关中、河东等富庶郡国加紧调运，同时开放部分皇家苑林，允许百姓渔猎采集，以渡难关！国库空虚，可暂向关中富商大贾‘劝捐’，并削减宫中用度，朕与百官，率先垂范！”
他提出了一些应急的措施，虽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至少表明了态度，指明了方向。
“然，此皆权宜之计。”王莽话锋再转，图穷匕见，“我大汉积弊已久，非猛药不能去疴，非革新不能图强！朕意已决，将逐步推行新政，革除旧弊，富国强兵！”
“新政”二字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顿时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不少守旧官员面露忧色，欲言又止。
王莽知道改革必然触动既得利益，会遇到阻力。但他毫不退缩，继续道：“具体章程，朕将命尚书台详加拟定，再与诸公商议。然其要旨，在于抑制豪强兼并，平均地权；在于改革币制，稳定物价；在于兴修水利，推广农技；在于整顿吏治，选拔真才！”
他提出的这几条，已经触及到了西汉末年最核心的社会矛盾。虽然他用词尽量温和，但其中的锋芒，已然显露。
朝堂之上，支持者、反对者、观望者，神色各异，暗流涌动。
王莽不再多言，他知道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稳定人心，表明态度，抛出改革的信号。
“今日朝会，到此为止。”王莽沉声道，“诸公各司其职，用心任事。三日后，朕要看到自陈悔过之名单！退朝！”
“臣等恭送陛下！”百官躬身行礼，心思各异地缓缓退出大殿。
朝会散去，王莽回到宣室殿，并未感到轻松。他知道，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朝堂上的明枪暗箭，地方上的阳奉阴违，还有那隐藏在暗处的“黄天”……都不会让他安心推行新政。
“陛下，”阿远悄声进来禀报，“太医令说，刘先生脉象渐稳，或许……近日能醒。”
王莽精神一振！刘秀若能醒来，或许能提供关于“黄天”和那“观测者”同党的关键信息！
“加派人手，小心看护！刘先生若有苏醒迹象，立刻来报！”王莽吩咐道。
“是！”
阿远退下后，王莽沉思片刻，又下令：“摆驾，去一趟天禄阁。”
他需要查阅典籍，尤其是那些关于上古秘闻、星象谶纬、乃至机关术数的记载。观测者和“黄天”展现出的力量，绝非寻常，他必须尽可能了解其根源。同时，他也想看看，能否找到关于刘秀那种“感应可能”、“干涉现实”能力的只言片语。
在天禄阁浩如烟海的典籍中翻阅了整整一个下午，王莽收获甚微。那些记载大多语焉不详，充满神话色彩，难辨真假。但他并非全无发现，在一卷极其古老的、据说传自先秦的《山海异闻录》残卷中，他看到了关于“星陨之地，有墟通幽，可见过往未来之碎片”的模糊记载，这让他不由得联想到了那扇星光之门。
难道，那种地方不止一处？
他还找到了一些关于“巫蛊”、“祝由”之术的记载，其中描述的某些效果，与那“黄泉引路人”的铃声控心之术颇有相似之处。
正当他沉浸其中时，一名内侍匆匆而来，低声禀报：“陛下，太学博士萧秉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奏。”
太学博士？王莽一愣。太学是国家的最高学府，聚集了大量的儒生和学者。他们此时求见，所为何事？难道与新政有关？
“宣他到宣室殿等候。”王莽合上竹简，心中升起一丝警惕。
当他回到宣室殿时，只见一位年约四十、面容清癯、身着儒袍的官员正恭谨地等候在那里，正是博士萧秉。
“臣萧秉，参见陛下。”
“平身。萧博士有何要事？”王莽直接问道。
萧秉起身，神色有些凝重，拱手道：“陛下，臣今日前来，并非为朝政，而是为太学中近日出现的一件怪事。”
“怪事？”王莽挑眉。
“是。”萧秉点头，“近几日，太学中有多名学子，在夜间似乎听到了一种奇怪的……低语声，仿佛有人在耳边诵念某种听不懂的经文。起初无人在意，以为是有人梦呓。但接连数日，听到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出现精神恍惚、注意力难以集中的症状。更有甚者……有人在藏书阁的墙壁上，发现了一些用血书写的、扭曲怪异的符号！”
低语？血符号？
王莽的心猛地一沉！这手法，与“黄天”何其相似！
“可有查明来源？”王莽追问，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寒意。
萧秉摇头：“臣等仔细查过，一无所获。那低语声飘忽不定，难以追踪。血符号出现得也毫无规律，擦拭掉后，隔夜又会出现在别处。太学内如今已是人心惶惶……臣恐，恐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作祟，或是……有人故意扰乱学宫，其心叵测啊！”
王莽眼神锐利起来。太学，乃是天下文脉所系，儒生汇聚之地，影响力巨大。“黄天”将手伸向这里，是想从思想层面动摇国本？还是另有图谋？
他立刻联想到观测者那试图“净化”文明、开启“新纪元”的疯狂理念。控制太学，无疑是传播其思想、培养信众的绝佳途径！
“朕知道了。”王莽沉声道，“此事朕会亲自处理。萧博士，你回去后，暂且安抚学子，严守秘密，勿要声张，以免引起更大恐慌。”
“臣遵旨！”萧秉见皇帝如此重视，心中稍安，躬身退下。
殿内，王莽眉头紧锁。刚解决了宫内的叛乱，朝堂的隐忧还未平息，这“黄天”的触角，竟然又伸到了太学！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仅仅是制造混乱？还是在那汇聚了无数典籍和年轻士子的太学之中，隐藏着他们需要的什么东西？或者，那里本身就是某个仪式的节点？
王莽走到殿外，望向太学所在的方向。夕阳的余晖将那片建筑群染上一层血色。
看来，他必须亲自去一趟这天下文枢之地，会一会那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了。
而几乎与此同时，在偏殿中静养的刘秀，那一直平静的眼皮，再次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在梦中，看到了太学上空，那常人无法察觉的、扭曲而污秽的“气”正在缓缓凝聚。